“輪到我提問了。”伊古拉斟酌用詞:“安菲爾小姐,你就是負責…嗯,清潔精神能量的工作人員嗎?”
然而安菲爾直接挑明了:“你是想問,我是不是負責盛放‘雜質’的容器吧?是的。”
伊古拉倒吸一口涼氣。
早在聽聞貝爾戴特能調用幾百萬人的思維算力、汲取幾百萬人的精神能量時,身為心靈術師的伊古拉就冒出一個巨大的問號——貝爾戴特家主難道不怕被毒死嗎?
在唯心領域里,除了‘我’以外的思想都是慢性毒藥,精神分裂患者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自己分裂出來干凈又衛生的人格都能毒死自己,別人的思想就更別提了。
一天兩天倒罷了,如果長時間泡在他人的思想里,必定會造成精神衰弱、自我認知偏斜、雙相情感障礙等問題。
其實貝爾戴特的支配機制「取自于債務人、用之于債務人」又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點子,也沒有被死靈天使壟斷專利,那為什么以前的支配術師都沒這樣做,全福音就貝爾戴特獨占?
因為精神、意識與思想是密不可分的共同體。
就像你中獎時情緒高漲、便秘時情緒低落,人的思想是會直接影響精神起伏,就像果粒橙一樣,精神能量里充斥著各種念頭想法。貝爾戴特汲取的精神能量里面,肯定充滿‘思想雜質’,如果直接使用這些精神能量,跟飲鴆止渴吃屎解餓沒有任何區別。
假如有一個狼群支配術師學貝爾戴特,汲取狼群的精神能量來控制狼群,那他唯一的下場就是變成一頭長著人皮的狼——他會被無數狼的思維同化污染,直至忘記自我。
因此支配術師肯定都是單向輸出,絕不會接收受支配者的精神能量,哪怕是拉拉肥也絕不敢輕視。
反過來說,貝爾戴特敢接收智慧生物的精神能量,就意味著他們有‘凈化雜質’的再生產機制。其實伊古拉最大的懷疑對象是雕像,但存儲精神能量倒罷了,如果連一塊石頭都能過濾活躍的思想,伊古拉建議把醫保功能也添加到雕像上——區區石頭造物怎么會有如此全面的功能啊!
直到伊古拉看見安菲爾平日沒有任何常規工作,每日任務就是閑逛莊園,摸摸這個雕像摸摸那個雕像,簡直像答案一樣主動出現在填空題里面。
欺詐師問道:“所以,你能讀取任何人的想法,就是作為容器的…特殊能力?”
安菲爾搖搖頭:“我并不能讀取想法,如果我能的話,姐姐就不會被你騙了…我只是能成為所有人都喜歡的樣子。”
她緩緩閉上眼睛,表情恬淡:“我能聆聽到無數人的想法,了解無數人的喜好,洞悉無數人的幽暗…無論是誰出現在我面前,我都能在資料庫里調取到與他相似的人設,甚至他可能就在我的資料庫了。”
“你見過含羞草嗎?你一碰它,它就會害羞地遮住臉。我跟含羞草很像,我并不是故意的,但無論是誰出現在我眼前,我都會轉換成他最喜歡的性格。”
伊古拉好奇問道:“假如你要同時跟我和亞修交流,那你會變成什么樣?”
安菲爾:“一起聊天時,取重合區域,露出你們都喜歡的一面;單獨聊天時,再轉換成特定性格。”
“那你自己呢?”伊古拉問道:“真正的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聆聽到無數人的想法。”安菲爾只回答了這一句。
唯獨聆聽不到我自己的想法。
安菲爾就像一面鏡子,她能映照出所有人都喜歡的一面,卻映照不出自己的模樣。
不過伊古拉也不得不承認,跟安菲爾交流確實非常舒服。他本身就喜歡這種說話只說關鍵情報,然后結論需要自己推測的談話方式,因為這樣用腦子恰到好處。
在葬儀里面,伊古拉跟安楠交流是最舒適的,其次是班戟和莉絲(成熟版本),墊底的自然是那兩個偶蹄目,不將結論掰扯到弱智都能聽懂的程度都不行。
“那么到我提問了。”安菲爾倒了兩杯熱茶,其中一杯遞過去:“伊古拉先生到底為什么要欺騙貝爾戴特?”
“貝爾戴特的支配派系知識。”伊古拉毫無遮掩自己的犯罪目標:“以及,我需要貝爾戴特來吸引其他人的仇恨,好讓我們繼續逃亡。”
就算沒有《詭計榜》,光是《家族榜》也足以令葬儀眾人變成了人憎狗嫌的攪屎棍集團。
伊古拉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怎么降低葬儀的壓力,但葬儀聲望已經跌停板,直到退市那天壓力都只升不降,因此他轉變思路——金融風暴是在所難免,但將金融風暴分攤出去,不就能降低自己的損失了?
所以他跟依法琳一拍即合,依法琳想支配其他家族精英成員,伊古拉不僅全力配合,而且還執行到底——沒錯,亞修是貝爾戴特的狗,但你們也是!
來吧,想打狗,那就先跨過主人的尸體!
哪怕依法琳不愿意吃這個死貓悶虧,但別人一旦回去報復,她難道還能站定挨打嗎?
這一來二往,就足以為葬儀牽扯不少火力了。
“就只有這些?”
“不止。”伊古拉晃蕩著茶杯:“還有很多原因,譬如這是安楠的暗示,譬如…不過最大的原因是,我想。”
“你想?”
“欺詐一位富可敵國的家主,誘導一場牽扯圣域術師的滑稽劇,事后還能將責任全部推到你們身上…”欺詐師聳聳肩:“如此精彩有趣的項目,就算沒有待遇,我估計也會充滿熱情地投入其中。”
“姐姐聽到肯定會氣死。”安菲爾一邊喝茶一邊笑道。
“我第二個問題,”伊古拉說道:“依法琳…不,貝爾戴特家主為什么都會變成冷酷無情的人?”
安菲爾放下茶杯,瞥了一眼辦公室里的畫像,“姐姐并沒有變得冷酷無情,她只是…感情被稀釋了。”
紅發少女看向欺詐師:“既然你已經嘗試過支配他人,那你肯定明白姐姐為何會變成這樣了。”
伊古拉揉了揉太陽穴,“果然…是因為調動了精神能量嗎?”
千萬人的精神能量,這是一個足以形成質變的數量級。每一次發動支配奇跡,貝爾戴特家主都需要調動一次這個‘精神海’,時間久了次數多了,哪怕精神海已經被凈化過,也還是會對家主造成不可逆的影響。
打個比方,正常人的精神能量是糖水,安菲爾汲取了千萬份糖分,所以她甜到融化,連自己的味道都失去了,面對任何人都能散發出他喜歡的甜味;依法琳是相反,她每次發動支配奇跡,自己就得融入千萬份水分里,她自己體內的糖分反倒被稀釋了,所以淡得跟水一樣。
“伊古拉先生是怎么發現姐姐有問題的?”安菲爾問道:“姐姐平時也有說有笑,會生氣會高興,你怎么看出她冷酷無情的?”
“這是第三個問題嗎?”
“哎不能讓我占一點便宜嗎?”安菲爾眨眨眼睛:“那就算是吧。”
“原因有很多,”伊古拉說道:“她嘴上很在乎跟安楠的交情,但對付安楠時卻一點都不客氣;她說得很害怕八大家族的報復,但行動起來卻雷厲風行…她的感性和理性涇渭分明,她確實有感情,但感情卻絲毫無法影響決策,簡直是教科書般的理性人。”
“不過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她要我和你相親。”
安菲爾眨眨眼睛:“哦?”
“在安楠來到孟斐拉之前,依法琳一直都住在莊園里,這里全都是她的仆人,沒有她的朋友,而且她也沒有戀人,更沒有性生活。在這種狀況下,她唯一的心靈寄托應該只有妹妹,但她為了拉攏我,居然將妹妹托付給一個剛認識沒幾天的異域之人?”
“信任只能托付給值得的人。”伊古拉說道:“在依法琳做出這么擬人的事后,我就知道她心里根本不在乎你,那顆心里流淌著的是黑色的膿血。”
“你這樣說就有點過分了,伊古拉先生。”安菲爾微微蹙眉:“而且,伊古拉先生你怎么就是不值得的人了?”
“我不是用行動證明了嗎?”伊古拉指了指他還在飛漲的債務。
“如果你能成為貝爾戴特的人,不就值得了嗎?”安菲爾歪了歪腦袋:“而且姐姐也確實想為我找合適的伴侶,在你們幾個之中,伊古拉先生不就是最合適的嗎?”
“怎么可能。”伊古拉說道:“亞修不就比我合適嗎?”
“是嗎?”
“當然。”伊古拉手指沿著茶杯邊滑動:“雖然他懶惰、愚蠢、庸俗,除了下雨會躲雨和不會自己走丟外也沒什么優點,但…”
“跟他生活在一起,就會感覺世上沒有什么過不去的難關,心情一變壞都會被看出來。”伊古拉瞥了安菲爾一眼:“而我正不巧,除了面對客戶以外,我平時最喜歡的事就是通過打壓別人的智商來獲取優越感,我的搭檔都覺得我太刻薄了,他們寧愿去死都不會跟我合作,所以他們都死了。”
“依法琳沒選亮閃閃的亞修,反而選了陰沉沉的我,你說她在乎你,我是不信的。”
“嗯…”安菲爾端著下巴說道:“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
“不該。”伊古拉說道:“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們之所以姐妹兩要分別承受一種支配代價,是為了抗拒先祖的召喚嗎?”
安菲爾絳唇微啟,拍手鼓掌笑道:“好厲害,伊古拉先生,你居然能推測出來!?正是如此!”
從看到《家族榜》第1名時,伊古拉就產生了一個濃濃的困惑——死靈天使明明是想要復活,但他為什么不將后代培養出復活的容器,反而不讓后代進入他的陵寢?
這不是舍近求遠嗎?
死靈天使愛惜后代那肯定是鬼扯,連哈維都蓋章認證,死靈天使是不珍惜生命的盜版死靈術師。而且貪生怕死的術師,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顧慮。
所以要反過來想——不是死靈天使拒絕后代的繼承,而是后代一直在躲避先祖的謀害!
按照這個邏輯,死靈天使肯定會將后代改造成適合奪取的容器。那么什么容器,最適合奪舍重生呢?
首先,她最好思維非常活躍,但不能有個人意志;
其次,她最好精神極其澎湃,但不能有個人感情;
最好,她最好自帶龐大家產,好讓死靈天使快速恢復前世實力。
安菲爾能聆聽無數人的想法,卻失去了個人意志,完全成為姐姐的工具人,謂之無想;
依法琳能調動龐大的精神能量,卻稀釋了個人感情,徹底變成冷酷無情的理性人,謂之無心。
兩者合而為一的無心無想之人,豈不是死靈天使最容易奪舍的完美容器?
“也就是說,哈維沒有恩將仇報…”伊古拉說道:“他說要給予貝爾戴特永久的安息,確實只是想將你們從宿命中解脫…我問完了。”
其實伊古拉還有許多疑問:貝爾戴特為什么非要繼承支配派系,為什么不試圖反殺死靈天使,為什么要承受這種宿命…但一想到那是死靈天使為了復活所布置的后手,貝爾戴特能依靠姐妹兄弟來分攤壓力,他們歷代先祖確實盡力了。
“輪到我問最后一個問題了。”安菲爾說道。
不過就在此時,他們福音書的書簽泛起亮光,表明《詭計榜》終于要完成今晚的更新——
「伊古拉·博金獲得獎勵‘王國金幣’。」
「王國金幣:持有這枚金幣時,你的個人意志不會受到任何篡改、扭曲、蠶食,始終保持純潔性。」
伊古拉撥弄手里嶄新發燙的金幣,問道:“你想問什么?”
“我本來想問,伊古拉先生欠下這么多的債務,理論上要分享出99.9的思維,以后你打算怎么抵抗姐姐的支配。”安菲爾攤攤手:“但現在不用問了。”
伊古拉只是可以無休止借貸,不等于他就沒欠貝爾戴特的錢。只要依法琳緩過氣來封掉他的花貝,那伊古拉就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只能任由依法琳翻他腦漿。
但現在有了未來榜單獎勵的王國金幣,伊古拉根本不怕依法琳弄壞他腦子。
然而伊古拉思考片刻后,大拇指一彈,將金幣彈了出去。
“接著。”
安菲爾手忙腳亂接住金幣,驚訝地看著欺詐師走到窗戶旁,遙望遠處的人群。
“伊古拉先生?”
“送給你了。”伊古拉平靜說道:“你靈魂深處應該還有一絲自我意識,用這枚金幣買回來吧。”
“為什么?”
“我準備這個計劃的時候,可沒將《詭計榜》的獎勵也算在里面。”伊古拉微微一笑:“命運贈送的禮物,我可不敢亂收。”
“那你怎么抵抗姐姐的支配?”
“我竊取了支配派系的知識,已經想好怎么抵抗你們的支配。我現在理論體系很完整,就欠實踐操作,依法琳愿意陪練,我非常歡迎。”
“更何況,你們支配的范圍是有極限的,等我到了更遠的地方,依法琳想要攪壞我的腦子,那她就得掏出我沒找出來的底牌。我就想看看,到底是依法琳先一步玩壞我,還是我從依法琳那里徹底學會貝爾戴特的支配派系。”
伊古拉眺望遠處亞修等人,明亮星光照在他英俊的臉龐上。他眼神里沒有絲毫畏懼,有的只是對未來的期待。
安菲爾愣愣看著他,忽然說道:“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
“不該。”
“但我就要說!就要說!”
伊古拉瞥了她一眼:“金幣效果這么明顯?”
“也可能是你喜歡這個類型的女孩?”安菲爾莞爾一笑:“我只是想說,伊古拉先生,人是不會發光的,也不會亮閃閃。”
“嗯?”
“所以,真正亮閃閃的,是你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