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時間早上6點,梵牧拉二層城市森海瑟爾區,藏在衣柜里的伊古拉睜開了眼睛。
他推開衣柜出來,床上有隆起的人形,正是他用枕頭、被子、衣服以及一點點想象力制造出來的「伊古拉手辦」。
雖然不是術靈不是奇跡,但這個小技巧多次救了他一命。如果他在床上放了一張「晚上好」的紙條,那更是能令所有深夜入侵者都以為欺詐師已經預見他們的到來,早就通過不為人知的方式逃之夭夭。暗罵一聲后,他們就會趕緊去追蹤伊古拉的逃脫路線,而躲在其他地方的伊古拉便可以趁機逃亡。
畢竟伊古拉只是欺詐師,又不是全知全能,怎么可能預見所有危險?但這不妨礙他在日常接觸中扮演出「算無遺策」的人設,然后平時多一點謹慎,多做幾手準備,就能在別人心里埋下種子。
真正能弄假成真的,不是欺詐師的話術,而是你自己的想象力。
解釋世界是每個人的本能,當你情報不足,你就會下意識用想象力填補缺漏,所以陰謀論才會盛行,謠言傳播得比真相還快。
人總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一面。
雖然世界本身是客觀的,但每個人的世界都是主觀的。以前的心靈術師甚至能建立宗教,讓自己成為無數教徒主觀世界里的「神」。
雖然伊古拉對這份欺詐師上位覺醒職業沒什么興趣,但如果只是讓自己成為特定人群眼中「永遠都能預知你下一步的幻想型智謀角色」,對他而言簡直跟化妝一樣輕而易舉。
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第一晚,伊古拉就開始做準備。當別人發現床上的「伊古拉手辦」,就會認為真正的伊古拉已經走了,根本沒想到這居然是每天晚上都會布置的陷阱,無法動彈無知無覺的弱小欺詐師就藏在他們旁邊的衣柜里。
這才是心靈術師的欺詐方式。
明明已經用盡全力,但一定要裝得不費力氣。
精心準備的禮物,更是要漫不經心地送出去。
這個世界,誰先被埋下種子,誰就輸了。
按照慣例,伊古拉每天起床后必須泡澡,幸好套間里有浴缸,而且還是蒸汽按摩浴缸。
實際上這套間的住宿質量可比安楠提供的員工宿舍要好多,看來安楠大小姐還真是富二代創業,一旦失敗就只能回來繼承億萬家產——類似的劇情在福音影劇里還蠻多的,伊古拉認為根本原因是福音國度的奢侈品經濟和消費主義不夠發達,父母居然還能存得下錢。
要知道在他們血月國度,資本家也可以成為月光族,研究所里隨便一個延壽套餐就能讓首富當場破產,福音國度還是自由度不夠高啊。
在初步清洗完身體后,伊古拉用腳尖輕觸試試浴缸里的溫度,小腿浸入,彎腰屈膝維持平衡,直至水平線漫過胸膛,與鎖骨親密摩擦。
暖流順著毛孔滲入細胞,在衣柜躲了一晚的僵硬身軀迅速放松,剛從虛境回歸的緊繃靈魂也開始懈怠,懶洋洋的水霧按摩著欺詐師酸痛的腦子。
血月國度絕大多數人都有心理疾病,伊古拉也不例外。像他這種聰明人,是最能感受到現實龐大沉重的引力,靈魂每分每秒都壓得喘不過氣,幾乎無時無刻都處于焦慮中。
伊古拉知道自己有病,但他沒法自救,越是精通水性的人就越容易溺死在深海。
長久以往,或許他會忽然在某一天想通「生命的意義」,在一個下著小雨的陰天,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找上每個認識自己的人,欺騙他們最后一次——刪掉他們腦海里關于自己的記憶——等這個世界沒有人認識自己,伊古拉·博金也會從人們的視野里徹底消失,只有虛境還保存他的殘影。
然而本要獨自走向滅亡的伊古拉,在進監獄后反倒是養成了泡澡放空大腦的習慣,緊繃的弦線因此得到休息,心理疾病也因此治愈。
是碎湖監獄救了他,血月人的唯一出路果然就是進監獄。
值得一提的是,前些日子跟亞修、哈維等人一起泡澡前,伊古拉都會先泡一次澡,畢竟跟兩個偶蹄目在一起并不能起到放松作用。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伊古拉即將主動進入白癡狀態的時候,有白癡來敲門了。
這熟悉的三連敲門,雖然對方還沒脫褲子,但欺詐師已經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伊古拉決定用沉默來讓對方知難而退,然而過了幾秒后,他聽見精密齒輪轉動,合金塊松開咬合的聲音——門開了。
浴室玻璃門應聲推開,水霧迫不及待地纏上來客。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通過馬桶離家出走了。”
伊古拉發出悠長的嘆息:“第一,這里不是我們的家;第二,你為什么能來到我這邊?”
“我跟這里的侍女說這里敲門沒人應,你可能已經在虛境死了,靈魂頭部被斬魚龍咬掉一塊,變成任人魚肉的植物人,所以她就開門讓我進來檢查你有沒有失禁。”
亞修坐在小凳子上,“真是封建腐敗啊,居然還有侍女,這家族制度果然文明的毒瘤,但侍女服倒是挺可愛的。”
“我們不是被軟禁,不能出房門的嗎?”
“不知道,我起床試了試,發現門禁解開了,可能昨晚大小姐趁我們不在偷偷向母親撒嬌吧?”
“先不提那些細枝末節,”伊古拉盯著亞修說道:“你到現在還沒注意到我在泡澡嗎?”
亞修眨眨眼睛恍然大悟,過去把玻璃門關了,然后再坐回小凳子:“抱歉,忘記關門了。”
“你還忘記把自己也關出去。”伊古拉用水潑了一下臉,徹底放棄進入白癡狀態,恢復營業狀態:“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天嗎?我難道是那種求到你頭上才會找你的人嗎?”
“當然不是,你是求到我頭上還會騷擾我泡澡的人。”欺詐師扯了扯嘴角:“用借錢來比喻的話,別人好歹是借了錢才囂張,你是還沒借錢就已經很囂張。”
“我確實有些事想找你咨詢一下,”亞修撓撓頭說道:“畢竟你看起來經驗很豐富。”
“你來咨詢欺詐師?”伊古拉揚了揚眉毛:“信徒找牧師尋求安慰也不過如此了。”
“當你肩負其他人的生命,你的一舉一動都可能讓那些信任你的人死于非命,你會害怕嗎”
“…如果你這份心理壓力是源于越獄時我們對你的信任,那你的神經反射應該能繞一圈時間大陸。”
“不,越獄時我從來沒對你們抱有過負責的念頭。”亞修搖搖頭:“因為你們從未相信過我,我也沒有相信你們,我們相信的是各自的判斷,我們為自己負責。”
“而我說的是,當別人無條件信任你,愿意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你作為籌碼,你押注時會有特別的感覺嗎?”
欺詐師瞇起眼睛:“他們選擇相信我,那就說明他們做出了自己的判斷,我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嗎?”亞修打斷了他,視線越過水霧,試圖從欺詐師的眼里尋求真實:“假如我把自己的命交給你,你押注時可以不帶絲毫猶豫嗎?”
水霧徐徐上升,為沉默穿上了外套。
“我聽懂了。”伊古拉用水潑了潑臉:“你不是來咨詢,你是來尋求安慰。”
一語中的。
在與丹澤爾交鋒的時候,亞修可以理性地做出判斷,可以硬氣地向死而生,可以當一個寧死不屈的英雄。但離開虛境,回到現實冷靜下來后,亞修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將魔女和劍姬的命都押上賭桌了。
先不提他沒把她們當成私有物,在很早以前劍姬就說過,就算亞修死了,她還是能在自己的世界里繼續生活。干員并不是依附亞修而存在,她們擁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擁有自己的父母朋友,以及自己的人生。
同樣,如果干員死了,估計就是真的死了。她們的頭像會徹底灰下去,只剩下手冊里的一個名字。
無論在越獄還是在逃離血月,該賭自己命的時候,亞修從來沒有什么心理壓力。
但這次將魔女和劍姬也一起押注后,他卻忽然害怕了起來。
他害怕他們會死,更害怕他自己沒死,但其他人卻死了。
他們距離三翼圣域還遙遙無期,但這段期間每到蛛樓回合就必須進入虛境,與英魂軍團展開生死時速。
雖然他們有車,雖然他們能逃得掉,但逃得了一次,兩次,三次,十次,能逃得掉一百次嗎?
只要有一次逃不掉,只要出現一次差錯,只要命運稍微絆他們一腳…
亞修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見她們被撕碎的畫面。
而且,這已經不是亞修死一死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哪怕亞修率先陣亡,但劍姬和魔女的契約依然不會消解。除非攀登到更高層虛境,否則她們還是得亡命虛境——相比起見好就收,女皇英魂看起來更像是趕盡殺絕的類型。
雖然魔女和劍姬對此沒有異議,而且那時候亞修的應對確實是最正確的做法。
但是,但是…
他怕了。
忽然,亞修想起他的倒數第二道題,忍不住苦笑一聲。
還獻祭世界犧牲億萬生靈、拯救世界背負千年愿望…他現在連「把你們的命托付給我吧」這種話都沒法心安理得說出口。
急速膨脹的心理負擔很快讓他喘不過氣,假如是以前,亞修肯定是選擇獨自承受這份信任的痛苦,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畢竟這就是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訴苦只會引起別人的擔心,沒有人想吞下你的血淚。
是芙瑞雅改變了他,那段短暫的同居讓亞修看見了一個普通人是如何在血月這種殘酷社會里活下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有病就要治。
找心理治療師并不可恥,這或許就是血月國度對文明推動的最大貢獻了。
雖然周圍沒有心理治療師,但找欺詐師其實也差不多,畢竟安慰跟欺騙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
“不要害怕,她們將生命托付給你,是因為她們相信你的判斷,哪怕你做錯了她們也不會有怨言,因為你已經盡力了,這個世界不會斥責一個竭盡全力的人,命運的不公不應該成為你的負擔…你是希望我這么說嗎?”
亞修抬起頭,然后他的衣領被濕淋淋的手猛地抓住,然后整個人被拉到欺詐師的眼前。
“寧愿讓欺詐師欺騙自己都不愿意主動面對現實,”伊古拉眼里滿是鄙夷:“哪怕在我的客戶里,你也算是最低等的那個層次。”
啪,伊古拉推開亞修,讓他一屁股摔到地上。
“你去找哈維拿幾顆糖吃,這才是你的對癥良藥。”伊古拉沒有看他,“我可是花魁級別的欺詐師,不會接待你這種爛得流膿的客戶。”
亞修嘆了口氣:“也不至于罵得這么狠吧…”
“像賭上別人性命這種事,我13歲就開始干了。”伊古拉冷漠說道:“賭贏不少,但賭輸也合理。因為我決策錯誤,我的一位搭檔被’火螃蟹‘抓住了,我只能從最獵奇的新聞報紙里看見他,他已經變成了一份前衛抽象藝術品,作案工具是衣架和椅子…你覺得那時候的我心里是什么想法嗎?”
“想報仇?”
“不,我只是希望他收到并且執行我最后的訊息,趕在火螃蟹找到他之前自我了斷。”
水滴沿著伊古拉的發梢滴落,融入浴缸里消失不見,“這就是決策者的宿命,哪怕你足夠冷靜,足夠努力,但你還是無法阻止犧牲。哪怕是神也無法拯救所有世人,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承受犧牲,接受犧牲,習慣犧牲,這是唯一的途徑,沒有第二種方法。你以為找心靈術師安慰一下,你自己就能擁有一顆堅韌的決策者之心嗎?心靈術師不是強化大師,沒法叮一聲讓你變強。”
“你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欺騙,而是成長。”
欺詐師看著垂頭喪氣的邪教頭子,心里卻出現另外一幅畫像。
末日里,穿著暗紅風衣的神秘男人,孤獨地俯瞰世界…
“還有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只要你足夠自私就行。”伊古拉說道:“跟我一樣,只要你自私到將所有人都視為棋子,自私到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自私到自己高興就好,那你就不會感受到責任的壓力。”
“對于我們這些血月孤兒而言,這應該是毫不費力的進階路線吧?”
邪教頭子眼里泛起亮光:“只要跟你一樣就行…”
“沒錯,跟我一樣…”伊古拉看著水面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你只需要在乎自己,只需要重視自己,只需要愛著自己…”
“——只要我跟你一樣擁有足夠多的決策經驗,就能成長成一個能坦然承受責任壓力的隊長!”
伊古拉眨眨眼睛,嗯?
亞修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水跡:“你跟我的區別是你已經有豐富的團隊經驗,而我沒有,所以我應該想辦法增加自己的帶隊經驗,成為一名沉穩的決策者。”
“但你怎么增加?”
“我已經有思路了。”亞修說道:“果然找你是沒錯的,那我不打擾你泡澡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思路是什么,但肯定沒有我說得「自私進階」簡單。”伊古拉淡淡說道:“何必那么麻煩?”
“因為自私沒那么簡單,”亞修打開浴室門說道:“連你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可能辦得到?”
“我怎么做不到?”
“你都沒回答我的問題。”
伊古拉一怔,聽著亞修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假如我把自己的命交給你,你押注時可以不帶絲毫猶豫嗎?」
“種子…”
欺詐師呼出一口氣,雖然泡的已經有點久了,但他決定再泡一會兒放空大腦,不然念頭和思緒都會變成令種子發芽的雨露和陽光。
咚!咚!咚!
陌生的敲門聲,但伊古拉有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浴室門再次被打開了。
“博金阿姨!”莉絲叉著腰出現在欺詐師眼前:“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你商量…我們需要欺詐師的智慧!”
“你難道就沒注意到我在泡澡嗎?”
莉絲一愣,恍然大悟,乖巧地把浴室門關上了。
伊古拉都想喚出福音書查詢莉絲和亞修的血脈相似成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