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一看,靈魂戰場的玩兒法也挺多的嘛。
蘇音欣然想道,舉目望向黑暗的遠處。
丁雷家的小廚房雖然已經消失,剩余的那兩盞燈火卻猶自晃動,其位置也依舊停留在蘇音上一次見到它們的地方。
和小廚房一樣,那兩個房間外圍同樣氤氳著游絲般的物質,仿佛有透明的浮游生物在空氣里流動。
蘇音抬腳往前走去,旋即心中一動。
慢著,她好像應該不必費這個力氣了吧。
這是她的夢境、她的意識界,她是所有一切的主宰、是這世界真正的至高存在,自然理應可以操控一切。
這樣想著,蘇音立時停下腳步,集中調動神念投注于那兩處燈火,再以意念勾動著它們靠近。
果然,念起時,那兩點燈火尚在遠處,待念頭落下,蘇音的眼前已經現出了兩個房間:
一間是木藝工作室,另一間則是少女的臥室。與此同時,蘇音的鼻端也傳來了木屑與薰衣草香氛的味道。
奇異的是,這兩種味道并未摻雜或融合。
它們涇渭分明地被蘇音的嗅覺系統捕捉,仿佛這兩者中間被人拉了一道分割線,你是你、我是我,絕不混同。
蘇音還是第一次這樣細致地感知自己的夢境,不由大覺有趣,故意在門外多站了一會兒,使勁兒地吸了好幾鼻子。
然后,她就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這兩種味道其實都不太好聞,木屑生硬刺鼻,薰衣草香氛似乎是劣制香精制作的,那氣味能把人沖昏。
蘇音抬手揉了揉鼻頭。
也不知她是不是第一個在夢里打噴嚏打到自己都嚇一跳的人。
在心里嘀咕了幾句,蘇音當先走進木藝工作間,從那堆玩具里扒拉出了捕夢網。
工作間顯得有些空蕩,小女孩的黑白照片已經不在了,玩具上落滿了灰,一些木藝家具和擺設凌亂地扔在角落,環顧四周,有一種空置了很久的屋子才有的氣息。
冷寂,且荒蕪。
蘇音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木輕云的法器起作用了。
工作室的主人被封存了過去的執念,同時封存的,還有那些他曾經無法忘卻的記憶。
這里是夢的墳墓。
也是思念之塚。
“泠——”
輕細的弦音宛若風鈴,木琴之上,青弦如絲,撥動著流過身邊的微風和浮云。
起風了,青絲般的音線如一道光,掠過五色海面,商弦的上方,漸漸幻化出了一個少年的虛影。
蘇音凝視著他。
不知何故,她總覺得這少年和剛才那個中年男人的幻影很像。
他們都有著麗國原住民特有的黑發與棕膚,眉眼輪廓柔和,只是,這少年的發間并沒有五彩珠和羽毛,他的黑發被一根彩色織繩系住。
蘇音恍了恍神。
在這個剎那,她看到了少年的一生。
洞窟里出生的嬰兒,被母親溫暖的懷抱擁住,那溫柔的體香伴隨著篝火的暖,漆黑的洞口有星子閃爍;
跌跌撞撞學步的幼童想要追逐山下的野羚羊,卻被母親嚴厲地制止,幼童奶聲奶氣地問為什么,母親抱著他低聲說,山外有割族人頭皮的魔鬼,他們搶走了所有人的家園。
在洞窟里長大的少年,不曾見過廣袤的紅土地與奔騰的大河,也不曾像他的父輩那樣在原野上馳騁。
他看到的只有重山遮擋的天際線,聽到的是一天天衰落下去的族人的嘆息。
年邁的酋長偶爾會談起過去,談起那些沒有死亡也沒有槍聲的日子,談起少年的父親當年是如何勇猛,奪得了部落第一勇士的名號。
然而,少年總弄不明白勇士的意義。
如果一個每天躺在床上吸食煙草的人也算勇士的話,那白發老骷髏才是洞窟第一勇士,因為少年幾乎就沒見過他從床上下來過,那散發出奇異香氣的煙草讓老骷髏的洞窟里總是煙霧彌漫。
少年慢慢地長大,族人也越來越稀少。
他終于迎來了十六歲生日。按照部落的習俗,這一天要為他舉辦盛大的成人禮。
可是,篝火和鼓聲會引來惡魔,這最后一片屬于原住者的土地不能被暴露,哪怕這里只有一片貧脊。
少年有些失落,但父親卻突然從床上爬了起來,張開一口被煙草熏黑的牙齒告訴他:
“跟我走。”
那是少年第一次看見父親騎馬。
那匹老馬已經瘦得跑不動了,父親牽著它、帶著少年,走出了洞窟,走出了那個逼仄的家。
他們走進了無垠的原野,少年第一次看見成群的野牛和野馬,也第一次看見廣漠的天空與夜空下低垂的星河。
他們走得很慢,遠遠繞開那些夜晚還亮著燈火的城鎮,還要小心地躲避獵殺者的追蹤。
可少年很快樂。
他喜歡這樣向著遠方不停地走,也喜歡這樣陪伴著他的父親。
如果父親不是經常停下來吸食那種奇怪香氣的煙草,就更好了。
但即便如此,少年也很滿足。
他們走了三個日出還是四個日出,少年的記憶有些模糊了。
他知道他們已經離開家很遠,有一次,他甚至還看到了奇怪的鋼鐵怪獸,它奔跑在金屬鋪就的軌道上,頭部冒出濃濃的白煙,巨大的呼嘯聲比野馬的嘶鳴還要驚人。
最后,他們停在了一條寬闊無比的大河邊。
河水從他們的眼前奔流而過,正午的陽光照在河面上,金色的波光刺得少年瞇起了眼。
然后,他聽到了一聲尖利的呼哨。
當他回過神來時,槍聲與硝煙同時撲上他的臉,他看到父親重重跌倒在地,而他的身體也落入塵土,視角與大河的河床齊平。
少年覺得冷。
明明還是正午,陽光那樣燦爛奪目,可他身體里的熱氣卻還是從胸口和后背流了出去,就像那里開了個洞。
少年聽見了從自己喉嚨里呼出的氣流聲。
他突然很想念母親,想念那個狹小但卻溫暖的洞窟。
我…再也回不去家了么 少年想道。
他很想再看父親一眼,可他的臉卻始終朝向河流。
金色的大河無休無止地流淌,河水聲大得蓋過了四周的喧嘩,少年看到河床的細沙里沉淀著無數細碎的金光。
那是他投向這世界最后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