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音維持著表情的高冷,可世界觀卻已近乎崩塌。誠然她的世界觀已經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塑了,卻還是架不住那些古怪名詞的輪番碾壓。
退行性獸化癥?獸化后免疫力低下癥和壞血癥?這些也就罷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妖族居然也能得上抑郁癥?
這不是演藝圈才比較流行的病癥么?
心中千萬頭羊駝奔騰而過,蘇音憋了半天,到底沒忍住,挑了個最難解的問題問了出來:“呃…為什么你只有半顆妖丹?”
對方出現在此,亦是因為妖丹,她總覺此事蹊蹺。
中年男子靜默了下來,好一會兒后,方才解嘲地一笑:“小妖…乃是自作自受,活該罷了。若是大人不嫌絮煩,小妖愿與大人一訴。”
蘇音自是一聽。
他的故事很簡單。
他愛上了一個女孩。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城市很小、天很高、荒蕪總是隨處可見,人們生活在逼仄的方寸,周邊十里便是他們一生所能達到的最遠的地方。
那一年,他和別的大妖斗法落敗,受了很重的傷,便尋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沉眠。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他被一個女孩喚醒,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毛毛,你吃果果么?”
她那時只有五六歲,頭發又黃又稀,亂糟糟的羊角辮用麻繩系著,小臉干瘦,像個猴兒一樣攀著晃動的樹枝,站在他休憩的樹洞前,手里抓著一把粘著泥土的紅山莓果。
她把他當作尋常的松鼠,見他無力地躺在樹洞里,以為它餓了,便將那把山莓送給了他。
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她半天的口糧。
她幾乎天天來看她的“乖毛毛”,給他帶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食物與草藥,天真地以為那些凡間草藥能治好他的傷。
他其實已經好了大半,心情不壞,遂只當她是個可有可無的玩意兒,偶爾高興了,便會將豬草最豐盛的地方指給她看,又或者給她帶些長在高處的野果,看著她眼睛里迸出的亮晶晶的歡喜,他覺得很有趣。
他遠遠地看過她的家,那座歪歪倒倒茅草頂的屋子他一口氣就能吹飛。她和她的母親還有幾個姐姐便住在里面。閑來無事時,他便會蹲村口那棵老桐樹上,聽著那屋子里眾多呼吸中她的呼吸,聞著他熟悉的她的味道。
他不記得有過多少這樣的夜晚,小女孩不知不覺地長大,幾個姐姐相繼出嫁,很快便也輪到了她。
出嫁的前一晚,她偷偷跑出來告訴他,以后她不會再來了,因為她要嫁到很遠的鎮子里去,這一生也回不到這座大山。
他看見了她眼角滑過的晶瑩,也看見了她被月光拉長的背影,他目送她下山,聽見她在睡夢中無聲地哭泣。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這十年的人間歲月無足輕重,他本應隨手略過。可在心里卻又有個聲音說,生命再漫長,也從沒有哪一個十年如現在這般,曾與一個鮮活生動的靈魂為伴。
他看著月亮漸漸隱沒在東邊的天際,露水打濕的枝椏在微熹的晨光里閃出水晶般的光。平生第一次,他涉足了人間與他無由的因果,而從第一天起他就知道,終有一日,他會被這因果反噬。
可他還是去了。
他破壞了那門親事,又化身成年少多金的公子,與她結下姻緣。他們的婚禮轟動了十里八鄉,鄉親們都很羨慕女孩的好運,說她無意間救了富家公子一命,便嫁得了如意郎君。
他應該是歡喜的罷,歡喜到了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從他化為人身出現在她的身邊,她便再也沒去過那座山;歡喜到那幾十年的朝夕相對,他竟一點沒發現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憂愁總是結在眉心。
他沒辦法給她一個孩子。
妖和人是無法孕育后代的,他說不出口真正的因由,只好給她買很多毛茸茸的小動物,他記得她喜歡這些絨毛的小玩意兒,也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她就叫他“毛毛”。
那一天,他興沖沖抱著一只小兔子回家,想要給她一個驚喜,推開家門時,卻被突如其來的飛劍斬傷。
那是她找來的捉妖人。
女孩變成了婦人,卻還像小時候一樣地天真,以為只要他交出妖丹,他們就能和那些凡人夫妻一樣同生共死,就能擁有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他是妖。
站在女孩依照捉妖人的指示親手布下的陣法中央,他想,這就是反噬吧,他干涉了本不該他干涉的命運,而今,他要將這命運再還予她。
可惜了那只小兔子。他在法陣中閉上了眼,想,那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長毛玉兔,她那樣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卻等不到親手抱一抱它了。
他放棄了抵抗,靜待著命運的裁決,可突然撞進懷中的溫軟卻將他驚醒,她緊緊護在他的身前,嘴里大口地噴著血,身上的衣衫也被血色浸透。
她替他擋下了捉妖人最致命的合擊。
為什么呢?他抱著她。她在他的懷里漸 漸微弱了氣息,在彌留之際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毛毛,我怕。”
他的妖丹那一刻碎成了兩半,傾瀉的妖力將眼前所有生靈化為了灰燼,而到最后他也分不出哪些骨灰是她的,哪些又是別人的,因為她的氣息連同魂魄已然一并消散。
天真的女孩從不知道,捉妖人本便是妖,他們覬覦的是千年不遇的大妖內丹,而她親手布下的,則是天下第一的殺陣,從她撲進他懷里的那刻起,她便已注定魂飛魄散。
他將那只小玉兔埋進了他們曾經的家,搬來沙土將那里夷為平地。
他想,他付出了半顆妖丹的代價來證明一個錯誤,不需要再用一座空墳為之祭奠。從無到有、將有還無,那短短數十年的塵緣不過是一場夢,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不值一提。
他帶著破碎的妖丹重新踏上旅途,漫長的生命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他見過千千萬萬的人,有過千千萬萬的際遇,可偶爾沉睡時,他還是會夢見村口的那棵老桐樹。
那一晚的月光潮濕得像她的眼淚,她的背影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他的腳下,他目送她轉過山坳,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