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肆里出來,已是過了戌時,街上已是空了大半。
雪仍在下,就這么一會兒工夫,浸得地面已是濕漉漉的,若是不當心走得快了些,保不齊便要滑上一跤。
這地方說來是街尾,但大抵是平安湯那幢三層小樓格外醒目的緣故,即便站在此處,也能遙遙地瞧見。都這辰光了,鋪子里還亮著燈,間或有人進進出出,也不知打烊了不曾。
“我去駕車過來,三姑娘稍等。”
桑玉扔下這一句,縮著脖子跑進了雪中。季櫻點了點頭,果然在門前站定,將斗篷攏得緊了些。
不久之前,范文啟的那番話,好似還在耳邊。
“令堂之事,季二爺不肯與您詳說,想來也是為了您著想。說來都是些舊事了,經年累月時移世易,說穿了,對您現在的生活已無半點影響,又何必追根究底?在下也是太過急切,這才將三小姐您請來探問,此刻想來,實是莽撞唐突,還望三小姐您見諒。”
也不知幾時起,范文啟同她說話,用上了“您”字:“季三小姐的母親之于在下,委實有恩之人,在下片刻不敢或忘。只是沒料到,她竟年紀輕輕…往后,季三小姐若有用得到在下之處,請一定開口,在下必定竭盡全力,在所不辭。”
然后,他便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多說了,只百般催著季櫻多吃些。季櫻卻是全無心情,沒一會兒工夫,便告辭從酒肆里離開。
這會子站在街邊,她腦子里仍停不下來地琢磨。
其實,范文啟說得也沒錯吧,都是些往事而已,哪怕一無所知,對現下的日子也毫無影響,更別提,她壓根兒就不是真正的季三小姐,此事與她根本毫無關系。
只是…哪里又有說得那么容易呢?
若真要細論,這許久以來,她奔忙的那許多事,又有哪一件是為了那個真正的自己的?她早已成了季三小姐,這是事實,這姓季的一家,所有的事,也都與她脫不開干系了。
至于眼下的這件,又到底該不該接著追究?
“姑娘。”
阿妙在她身后擎著傘,喚了她一聲。
“哎。”
季櫻被她叫得醒了,軟軟應了一聲,回頭看她一眼,卻見她往右前方指了指。
“怎么?”季櫻抬頭看了過去。
約莫十幾步之外,陸星垂正定定地立在那兒,一瞬不瞬向她這邊看過來。
天兒冷,好歹他穿得比平日里還稍多了些,只是分明下著細雪,他卻傘也不打,也不知在那兒沾了多久,肩膀濕了一片,頭發也未能幸免,幾縷濕發黏在腮邊額前,多少顯得有點狼狽。
偏他還渾然不覺似的,腰桿挺得筆直,對著季櫻露出個淡笑。
季櫻不由得也翹起嘴角來笑了一下,輕輕從胸臆中吐出口濁氣,抬腳上前。
“你這武夫。”
她微笑著抱怨:“這是什么天氣啊,你連傘都不打就到處亂跑,明兒要啟程的人了,要是今晚發起熱來,那可當真耽誤事兒了。”
說著從阿妙手里接過來帕子,往他跟前一遞:“好歹擦擦,瞧著跟落湯雞一樣了,這會子嘉寧公主瞧見你,必定連夜頭也不回地有多遠跑多遠。”
“不妨事,我沒那么弱。”
陸星垂笑了一聲,只當沒聽到“嘉寧公主”四個字,話說得渾不在意,卻是乖乖接過帕子胡亂在臉上揩了揩:“別說我了,你不也雪天里到處亂跑?況且,我一看你這模樣,就是沒吃飽。”
…這還能看得出的?
“鬼扯。”
季櫻笑著斥了一句,因問:“你怎知我在這里?”
看他這樣子,倒像是回過一趟家,只是陸夫人也并不知她今日會來見范文啟呀,他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
“從軍營出來,回家了一趟,陪我娘吃過晚飯,想著既是與你約好了,總得來瞧瞧。聽我娘說,今日你是與那范文啟在一處辦事,我便更是放心不下。”
說是擔心,語氣卻是淡淡的:“先去了客棧,聽小伙計說,你從早上出門就沒回去過,我便打算去平安湯問問。拐進街里,遠遠地瞧著路邊站著個人,好像是你。”
遠遠地瞧著?
平安湯三層小樓,遠遠地能瞧見是何情形也就罷了,她才多大點兒,大老遠地就能看見?
季櫻曉得他是沒說實話,這一晚上,還不知怎么找她呢,不過他既不愿細說,她也沒多追問,“哦”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陸星垂偏過臉去,從窗戶朝那小酒肆里瞥了一眼。
范文啟依舊坐在臨窗的桌邊,人瞧著比先前還要失魂落魄,酒一盅接一盅地往喉嚨里倒,入了愁腸,也不知會不會真個化成淚。
“你跑來同他見面,就不怕他包藏禍心?”
陸星垂模樣看起來并不十分意外,仿佛一早就一猜到她遲早有這么一出,只皺著眉瞪了她一眼:“這是在京城,不是在榕州,萬一遇上麻煩,你可走得掉?”
他這人是有點喜歡規勸人的,季櫻立馬雙手掩耳:“哎呀別念別念,頭疼。”眼見得他眉頭皺得更緊,反倒噗嗤一聲樂了出來,“你看我這會子不是好好兒地在這站著?這事兒等下我再與你細說——咦,不對。”
她搖了搖頭:“明兒你便要走,今晚合該多陪陪陸夫人。我與這范大人,現下看來昨日應是我誤會他了,沒多大點事,你還是趕緊回去…”
“我陪我娘吃過晚飯了,又說了會子話才出來的。”陸星垂便道。
“嗯?”季櫻一挑眉。
這意思,陪著吃過飯了,便算是完成任務了?
“嗯什么嗯?”
陸星垂瞥她一眼:“站在這不嫌凍得慌?我就說你方才未曾好好吃東西,同那個范文啟坐在一處,不管說什么只怕都鬧心,哪里還吃得下去?眼下還不算晚,客棧當是灶下應當尚未熄火,你再遲些,怕是連茶都沒得吃了。”
說著便催她上車去,自個兒扭頭行去路邊,從一個長隨打扮的人手中接過馬繩來。
也是這會子,季櫻才注意到原來他是有人跟著的,那長隨瞧著同阿修年紀相仿,模樣生得周正,即便不笑的時候瞧著也和善,不像阿修,平素倒是樂呵呵,一板起臉來嚇死人。
“你真不回去?”
見陸星垂翻身就要上馬,季櫻立在車邊又問了一句。
陸星垂身形一滯,緊接著穩穩當當上了馬背,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是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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