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晚上,明日一早姓季的一大家子便要回城,一夜而已,事情又不很急,其實似乎沒有必要現在還去吩咐桑玉一聲。
然而陸星垂并未問緣故,只抬眸看了季櫻一眼,點點頭,與她兩個走到水榭邊,眼見得四下有不少仆從往來,光線也頗亮,這才放心去了前院,往左邊一拐,徑直行出山莊大門。
季櫻盯著他背影看了一陣,隨手召來個山莊里粗使的小丫頭,讓她去給季蘿和許琬琰帶個話,自個兒便往許家住的那一片金花茶攏出來的小院子去。
實際上,連她自個兒都鬧不清為何這般急著要去與桑玉打招呼。
中午那會兒,她其實已經料定季大夫人必然會新仇舊恨全算在自個兒頭上,但彼時心中卻并不覺得慌張。就像對季蘿說的那樣,虱子多了不癢,橫豎她在季大夫人眼中只怕早就是個該死的人了,大不了有招接招,即便季大夫人翻出花兒來,她穩穩地化解掉也就罷了。
真要論起來,讓她覺得不安的,正是方才季大夫人同季海的那一番對話。
季海的甩鍋、不耐、袖手旁觀,委實可算作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將季大夫人置于孤立無援的境地。人一旦沒了希望,便很可能要發瘋,瘋了便會做事極端,這一極端起來…她的行為,還真就不好去琢磨和判斷了。
季櫻讓桑玉打從此刻起便盯著桑玉的動向,實則心中也并不確信就一定會有所發現。但無論如何,未雨綢繆,總是不會錯的。
站在許家住的小院子前,季櫻深深地吸了口氣。
說來,這金花茶還是山莊修葺時,專門從城里挪到山上來的。因為并非本地的樹種,免不得幾經輾轉,著實花了大價錢。原本季老太太也很喜歡這一處地方,只因曉得她的老閨蜜許老太太格外愛金花茶,眼下又正是開花的時候,這才忍痛割愛,將這院子給讓了出來。
小院子里總有將近二十棵金花茶,蜜黃色的花如蠟凝成,顫巍巍的,即便是在夜晚,依舊漂亮得奪目。季櫻從成片的灌木穿過去,由丫頭引著,先去與許家老太太招呼過,這才進了陸夫人住的屋子。
這辰光,季大夫人已是沐浴過,換了家常的衣裳,頭發也放了下來,原就瞧著比實際年齡小上一些,這會子瞧著,更要年輕上許多。人歪歪地靠在床邊,握著一本書正在看,瞧見季櫻進來了,即刻把書一丟,笑容滿面,大老遠便沖她伸手。
“哎呀,你總算是來了,都等你好半天了!”
不止形容舉止活潑,這陸夫人說起話來也絲毫沒架子,不像長輩,言語間倒像是季櫻的同輩一般,隨意得很:“快過來,我不是讓星垂去尋你嗎,怎地卻耽擱到這時候?”
一面說著,便吩咐人去沏茶端果子點心,樂呵呵道:“你可莫要與我講客套,反正吃食和茶都是你家的,我可沒費一分一毫!”
便將季櫻的手拉住了,又往她臉上細細打量,笑容更大了兩分:“初初見時,還覺得你生得像你母親,此刻再瞧,倒是看出你爹的影子了!”
“我爹?”
季櫻再沒料到這陸夫人見她的頭一句便提到了季家二爺,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陸夫人認得我爹?”
“哎喲,尤其是這一挑眉,瞧著可更像了!”
陸夫人拉著她坐下,撫掌:“你這傻孩子,瞧著恁樣機靈,怎地還鬧不明白?我是許家的女兒,咱們兩家又是通家之好,我如何認不得他?我高上一輩兒,年紀卻與他相仿,正經算是從小一塊兒長起來的呢!喏,他如今在京城,三不五時的,我們還常見面哩!”
大概是在京城定居多年的緣故,她說話的口音里帶了京腔,聽起來比榕州本地人要更脆爽些,忽地省起什么,猛然一拍手:“啊對了,明日便要下山回城,方才你多半是在和琬琰她們一起玩,才令得星垂半天也沒尋著你吧?哎呀,我倒忘了這一層了,那我便不與你啰嗦廢話了,先說正事,嗯?”
正事?
季櫻愈發覺得不解。
此次來山莊,她和這陸夫人不過頭回見面,能有什么正事要說?
心里納悶,她面上卻沒顯出來,含笑點頭:“您說。”
“兩件事。”
陸星垂他母親看來也是個性子直接的,說要講正事,果真再沒半句閑篇兒:“這頭一件,正是與你父親有關。此番我回榕州城,預備住上兩個月,臨離開京城之前,去和你父親打了聲招呼,問他可有話或者物件兒要帶回來。他便同我說,你四叔寫了信與他,告訴他你如今已是回了家,沒在村里了。”
季櫻頓時了然。
怨不得昨日季大夫人在陸夫人跟前有意無意地提起“離家兩年”,她好像半點不在意似的,合著來龍去脈,她一早便曉得了!
與這位季家二爺,季櫻當然談不上有半點感情,甚至她懷疑,她這身體的原主說不定都對親爹印象不深了。然而冷不丁提起來,她心中還是有了些異樣的感覺,抬眸與陸夫人對視,咬了咬唇:“我父親,他…可有說什么?”
“瞧瞧你這小模樣!”
陸夫人被她的表情給逗樂了,忍不住用兩根手指頭捏住她臉頰:“前兒我瞧著,還是個遇事沉穩鎮定的小姑娘嚜,這會子怎么緊張起來了?許久沒見你爹爹,怕是既惦記,又…多少覺得有些陌生吧?你在鄉下住了兩年,他始終不曾去看過你一眼,你是否,心里有些怨他?”
季櫻垂了垂眼,沒說話。
陌生…是真的,怨卻談不上。換做是真正的季三小姐,興許心中真會有些許怨懟吧,她卻對季家二爺沒半點感情,也從不曾指望他,何談個怨字?
“好好好,不說這個。”
陸夫人極通情達理,見她不愿說,便一句話將這話題繞了開去,捏著她臉頰的手也松開了,輕輕摸摸她頭發:“你爹讓我給你帶話,他想問問你,等我離開的時候,愿不愿隨我一塊兒,也去京城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