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羨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眼瞅著池時就要轉彎了,他方才快步的跑了過去,走到了她的身側。
“觀瀾是我的好朋友,我這么多年,吃的都是他給的藥,他若是想害我,我早就死了。”
周羨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又習慣性的將雙手枕在了腦后,下巴微微的抬起,看向了天空。
春日的北地,多半都是艷陽天,沒有南地那種陰雨纏綿的粘膩感,顯得天格外的高遠。
他小時候時常想,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若是皇子乃是真龍,那他一定是一條有這紅色鱗片,金色爪牙的會噴火的龍。每當落日的時候,那天邊的火燒云,便是他噴出來的。
在那萬丈霞光中穿梭,自由又自在。
“進京之前,常康也提醒我,說我如今大好了,以前待我好的人,未必還會待我好。可是呢,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應該有什么值得相信的東西,不然的話,不是很可憐么?”
“就算我的信任落了空,我也不會覺得沮喪,至少在信任的那個過程里,我覺得十分的心安。現在猜忌來,猜忌去,也是徒增煩惱,讓自己睡不著覺罷了?”
“我的親友很多,可能夠被我承認的人,就那么幾個。”
池時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原來你是桃子。”
周羨有些迷惑,“桃子?”
“面上軟綿綿的,其實里頭有個硬骨頭。把硬骨頭敲開了,里頭還有一個軟趴趴的心,雖然有點小,裝不下幾個人,但那也是軟趴趴的。”
池時說著,拍了拍周羨的肩膀,“不必擔心,我別的不可靠,收尸很可靠。你可以先交錢,到時候你被人捅了刀子,我給你收尸。給多少錢,住多少錢的棺材,童叟無欺。”
“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會請十八個老和尚,給你超度的。”
周羨難得沒有懟回來,“阿時你看到那朵云了么?你覺得像什么?”
池時仰起頭來,陽光有些刺眼,看得人眼發暈,她用手遮了遮,頭頂上有一坨云,白嫩嫩的,看上去十分的別致,有四條棍兒,像外撐著,“像一個腦袋被割掉了的尸體,你看到沒有,那腦袋在手上端著呢…”
周羨噗呲一下笑了出聲,“你說得有理。我本來想說,看上去像鳳爪,瞧著我都有些餓了。被你這般一說,飯是吃不下去了。”
池時挑了挑眉,低下頭去,“我要回去了,哥哥應該已經游完街了。我突然跳樓,阿娘怕不是嚇了一大跳。這一耽誤,都這個時候了。”
“明兒個我會去楚王府繼續看卷宗的。”
周羨點了點頭,轉過身去,瞧著久樂駕著馬車,在不遠處跟著,笑道,“有久樂在,我便不送你了。你有傷在身,這段時日不要再隨便的用內力。下次遇到今日這樣的事情,有我便是。”
池時知曉他是在說那鉤吻想要自盡,周羨出手如閃電,一腳踩在他臉上之事,點了點頭。
“知道了,像個老頭子一樣啰嗦,不過是一點小傷,過不了多久就好了,也值得掛在嘴邊說”,池時說著,擺了擺手,站在了一旁等著久樂的馬車上來。
“池時!”待池時準備上車,周羨卻又是一聲,將她叫住了。
她睜大了眼睛,疑惑的看了回去,“嗯?”
周羨搖了搖頭,“沒什么!路上小心。”
一直到馬車行去很遠,周羨方才收回視線來。
一進楚王府的大門,周羨便忍不住抬起來,看向了那座最顯眼的小樓,那騰騰的黑煙并沒有升起,難聞的藥草味兒散了個一干二凈的,楚王府的空氣從未有過這般清新。
那是沈觀瀾住的小樓,他十六歲了,方才算是真正的住進了楚王府中,在那之前,這府的主人,不像是他,更像是沈觀瀾。
一走到小樓邊,便感覺到了格外的不同。四周冷冷清清的,不說人沒有,就連鳥叫蟲鳴都不得耳聞。小樓下面,用木柵欄攔著,院子左右宛若陰陽兩界,那左邊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毒草。
正值春日,有好些已經開了花,色澤艷麗得讓人一見,便心生寒意。
而另外一邊,則是光禿禿的。土地乍一眼看去,頗為正常,可仔細瞅瞅,那上頭瑩瑩得泛著綠光,格外的瘆人,寸草不生。
周羨徑直的走了進去,屋子里還是同以前一樣亂糟糟的,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一堆雜物中間,放置著一把寬大的竹制逍遙椅,沈觀瀾便坐在那上面。
“你要娶趙蘭汀么?以前我可沒有見你去見過哪家姑娘。”周羨說著,尋了個桌案,靠了上去。
沈觀瀾閉著眼睛,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我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可是現在,你的病好了,不再需要我做藥了。我突然覺得,我好似確實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
“我本就比你大上不少,以前做你陪讀的時候,我也沒有想到,會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周羨皺了皺眉頭,“你忘記了么?在我還沒有中毒的時候,你已經開始做藥了。你做藥師的初心,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你喜歡。”
“有一回,你阿爹發現你沒有去夫子那里,反而去了太醫院辨藥,回家之后,拿鞭子要抽你,是你阿娘給你擋的。你喜歡她么?”
沈觀瀾像是陷入了沉思似了,過了許久,方才站起身來,他抖了抖身上的衣袍,“什么叫喜歡?像你喜歡池時一樣嗎?”
周羨一聽,驚慌的跳了起來,桌案上堆放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噼里啪啦的掉了下來,“什么喜歡不喜歡的,我同池時,都是男子。”
沈觀瀾笑而不語。
周羨臉一紅,清了清嗓子,“很明顯么?”
沈觀瀾伸手一扯,扯下了掛在門上的照妖鏡,往周羨懷中一扔,“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不就知道了。簡直都要溢出來了。”
周羨慌慌張張的接過,卻是直接將那鏡子反扣了過來,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以前我活不了多久的時候,皇兄要我娶妻,說至少要留一個骨血,他日清明,也有人給我上墳。我也不是沒有想過,畢竟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般,到了年紀,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
“可是,人死燈滅,祭拜不祭拜的,有什么意思?若是池時樂意,把我的尸體剖了,我也無所謂。我設想了很多種未來,很多種死法。”
“最讓我覺得心安的死法,竟然是我躺在榻上,池時面無表情的坐在那里,說,你的金絲楠木大棺材已經準備好了,附送你十八個和尚,給你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