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承劍峰夜千樹不知道上來過多少次了,他自幼年起便上了這許多人一輩子只能仰望的承劍峰。
可是他并不快樂。
師父是大家的,劍訣是自學的。
更何況,師父沒有教導他多久便消失了,此后的蜀山便屬于師叔祖顧步崖了。
非要說開心一點的時光,那便只能是和師叔祖在一起的時候。
真正像師父的人不是如今承劍峰,乃至于整個蜀山的宗主林知南,而是當初喜歡坐在迎客松下的師叔祖。
師者,解惑授道傳業也。
每一樣,師叔祖顧步崖都做到了;他傳授的道,夜千樹也懂。可這道啊,懂很容易,要以道指導自身修行,那便不易了。
這段日子,他不再是天才,這小宗師級別的武評榜上他雖然仍居高位,可卻沒人再關注他,甚至可以說是關注他們。
那武評榜靜靜的躺在了他的懷里,不過這武評榜上卻沒有他的名字。
這是屬于宗師級的武評榜。
如今每一期武評榜的出現,夜千樹都會認認真真的看著,尋找那一個名字。
懷里的這一本武評榜,身為小宗師的徐長安排名十五。
夜千樹低頭看了看懷里,隨后看了看腰間的那一枚九龍符,足尖輕點,白色的長衫比這皎白的月光更白,一襲白衫,手持佩劍,直上承劍峰。
林知南背負雙手,抬頭看著月兒。
見得月光之下一襲白衣宛如大鳥一般,正朝著承劍峰落下,便捋了捋胡子,眼中滿是得意。
若是以正常來論,不看徐長安的話,他林知南的弟子配得上翹楚二字。更何況,這弟子其實自己也沒有教他多少,便已經這樣了,若是再教得多一些,那在同輩中豈不是無敵?
“你得意些什么?你的弟子始終不是蜀山小輩第一,看看人家小師弟怎么教導弟子的。”朱富貴穿著華服,挺著大肚子,捋著自己嘴邊的兩捋小胡子說道。(第一卷里出現過的瘸子的師兄。)
聽得自己師弟這話,林知南也不生氣,倒是瞇著眼轉過了身,看著自己這一臉富貴相,喜歡經商的師弟,手搭在了他的肩頭上。
“朱師弟,經商買賣講究一個你情我愿,這收徒也是。雖然徐長安在外以蜀山弟子名頭行走江湖,我蜀山也庇護他。可他喊小師弟‘師父’,小師弟應過一聲嗎?”
“而且,師弟啊,我蜀山原本九峰,現在有兩峰閉峰了。趕緊收些弟子吧,我可不想蜀山以后只剩六峰。”
朱富貴如今還沒收弟子,聽到這話,被林知南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嫌棄的看了一眼自己師兄,拍拍手灰溜溜的走了。
此時,夜千樹恰好落了下來,站在了林知南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看到這自己沒有教導很多的愛徒,林知南若是說心中沒有愧疚那是假的,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弟子,心中猶如五味陳雜,分不清是哪一種滋味;抬頭看著這古時月和今時月,有時光恍然之感。
只是覺得一眨眼,自己的弟子便能夠獨擋一面了。
林知南急忙扶起了夜千樹,看著他的臉,隨后瞟了一眼他的腰間。
夜千樹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但師父便已經熱情的把他帶回了大殿之中,甚至還親自幫他倒上了茶。
師徒兩聊著無聊的天,大多都是關于夜千樹小時候,這幾年在蜀山怎么過的。
看起來相聊甚歡,但夜千樹心里卻越發的擔憂了起來。
剛才師父那一眼,讓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雖然自打師叔祖走了之后,很多人都猜測九龍符在自己身上,蜀山也一直護著自己,看起來對著九龍符沒有欲望。可人心這事兒,哪能一概而論,這世界上最容易變的便是人心;最不容易控制的便是人的貪欲。
林知南似乎是發現夜千樹的不安,便停止了說話,只是一個勁的倒茶。
一陣風吹來,吹滅了這承劍峰大殿中的蠟燭,滿堂的月光淌在了地面上。
這師徒二人,顯得有些奇怪。
一個不停的倒茶,一個不停的喝茶,但就是不說話。
眼前有著早春的明月清風,心里頭卻仿佛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寒冬。
夜千樹的手很穩,可心里已經在開始盤算怎么拒絕師父了。
憑心而論,在他的心中,師父沒有師叔祖重要。
這是天地奇物,但也是那位老人留給自己唯一的念想,他不會使用,也不許別人用。
師徒二人心思各異,就這么靜靜的坐著喝茶,直到月兒都開始犯困了。
“那個,九龍符…”林知南張口了,顯得小心翼翼的。此時林知南,就像是犯了錯的孩子準備和家長坦白一般,哪里還有半點師父的樣子。
“該來的始終還是會來的啊!”夜千樹嘆了一口氣,師父還是忍不住了。
夜千樹知道,自己不能如同之前一般不說話,不反抗。
他站了起來,在林知南驚訝的眼神中“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了幾個頭。
“多謝師父的知遇之恩,可師父想要這九龍符,除非從弟子的尸體上踩過去!”話音剛落,夜千樹還抽出了自己的佩劍。
乍暖還寒的時節,月光給長劍增添了幾分寒意。
看到自己徒弟這模樣,這反應。林知南 驚訝得瞪大了雙眼,最終長嘆了一聲,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
“你認為你師父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林知南看著仍然防備著自己的徒弟,一臉真誠的問道。
夜千樹搖了搖頭,沒有絲毫的妥協,聲音也變得冰冷了起來。
“不知道。”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讓他拿著茶杯的手抖了抖,險些灑了出來。
林知南長嘆一聲,走到了大殿門口,看著月亮,緩緩的開了口。
他仿佛是在和夜千樹說話,也仿佛不是在和夜千樹說話。
“其實,早在徐長安被長生救活的時候,很多人便已經做好了準備。”
夜千樹手里的長劍稍微松了一些,眼中多了一些疑惑。
“只要徐長安活,便可以完全利用九龍符。你真以為你師叔祖資質那么差么,若是真用了九龍符,恐怕他進入開天境也是舉手之勞。”
林知南淡淡的說著,偏過頭來,看著緊緊抿著嘴的夜千樹。
“九龍符,分開能打開九處封印,合在一起能夠救出神龍。九者去其一,如今只能盡量毀了其余八塊九龍符,否則的話,恐怕人妖大戰會再次爆發。”
聽得這話,夜千樹收起了長劍,看向了自己的腰間。
“其實說到底,你不像是我的弟子,反而更像是師叔他老人家的弟子。”林知南淡淡的笑道,低下了頭,看看自己的腳尖,隨后伸出了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一副很疲憊的樣子。
“最近老是感覺不對勁,右眼皮一直跳,有些事兒就和你說了。”
林知南沒有給夜千樹開口的機會,也不打算解答他的疑惑。
“之前妖族沒有打開封印,原因有二,這第一便是他們手中沒多少枚九龍符;第二條原因來自于他們的不團結,彼此也相互牽制,這才沒有打開封印。但現在,不同了。”
聽到這話,夜千樹終于有了插嘴的機會。
“怎么不同?”
“現在大批的妖族去往了東邊,圣朝疆域遼闊,但西邊有雪山,北方有冰原,南方是海域,東邊則是大漠。大漠草木稀少,極其的炎熱,和北蠻的冰原恰好相反。北蠻雖然混亂,有部落,可好歹也有碩和部統一過北蠻。至于東邊的大漠,那便不一樣了,小國林立,以樓蘭和夜郎最為出名。”
這幾年間,夜千樹也去過不少地方,這東邊還真沒有去過,他原本以為全天下就只有北蠻和圣朝,沒想到在遙遠的東方荒漠,還存在著一些他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國家。
看得夜千樹驚訝的表情,林知南順便解釋了一句。
“圣朝人不知道很正常,他們都早已向圣朝俯首稱臣了,每年還會上貢。但他們那些小地方舉全國之力的貢品,很可能還不如平康坊一天的財富納稅,所以那些地方早就被圣朝人忘記了。只是偶爾會有一些惡人會跑到那些地方,以求躲避我們各大宗門和圣朝的追捕。”
夜千樹點了點頭,立馬問道:“那這和妖族有什么關系呢?”
“妖族的封印遍布大江南北,除了長生那一枚的封印是在南海外,東方大漠有三處封印。”
聽到這話,夜千樹眉頭一挑。
“所以我敢肯定,應該有人站了出來,統一了妖族。”
“有那么大能耐的人,應該早就聞名天下了吧?”夜千樹突然問道,此時的他對于林知南沒那么多防備了。
或許林知南就是不那么容易讓人警惕的一個人,說話也是慢條斯理的,性子也不急,和他師弟李義山恰好相反。
“也不一定,得神龍令者得天下妖族。只要有了神龍令,便能夠號令妖族。”
“神龍令?”這個東西夜千樹從來沒有聽說過。
林知南淡淡一笑道:“這個東西你可以看做兵符,甚至比兵符更強。傳聞當年神龍有三枚神龍令,得其一,便能夠號令天下群妖。妖族經歷了滿雪山大敗,而且妖族大多數大能都被封印住了,此時他們內部矛盾達到了最小,想要整合是最好的時機。”
“而此番,大批的妖族朝著東方而去,所以我才急忙找你來。”
知道原委之后,夜千樹低下了頭,扯下了自己腰間的九龍符,遞給了林知南。
“你想要怎么處置…”
話沒說話,他肩頭一沉,卻看到自己師父的手按在了他的肩頭之上。
“我這一輩子,修為到這兒已經到頭了,主要是你。”
夜千樹突然有些慚愧,覺得手中的九龍符有些發燙。
“既然妖族都動了,能用一塊那就用一塊,清池峰那塊咱沒發言權,但這一塊九龍符是你師叔祖給你的,所以你盡快把它用了。而且,九龍符本身就是用神龍九子骨頭所制而成,也是修煉劍胎的上好材料。我打算讓你進入劍冢,等到宗師以后再出來。”
聽到這話,夜千樹的臉也有發燙。
夜千樹低下了頭,輕聲“嗯”了一聲。
林知南看得自己徒弟這樣子,便知道這小子是為了早先的防備而自責。
他從懷里拿出了一塊令牌,直接丟在了夜千樹的懷里。
夜千樹低頭一看,如同被驚嚇到的貓一般,急忙往后退讓出了一個身位,便要跪下。
林知南一把抓住了他,淡淡的說道:“這宗主令牌你先拿著,它不僅僅代表你是我蜀山的宗主,更能開啟蜀山大陣和劍獄。你進入 劍獄想要出來,也需要這令牌。所以啊,你先拿著。”
聽到這話,夜千樹覺得有些奇怪,但也還是認認真真的將這宗主令牌放在了懷里。
“記得,趕緊去找山甲前輩,他會帶你去劍獄之中。”
說完之后,便揮手示意夜千樹離開。
夜千樹看著自己的師父,深深的鞠了一躬。
看著夜千樹遠去的背影,林知南突然間想到了什么,急忙喊了一聲:“等等。”
夜千樹轉過頭,林知南咧嘴笑道:“小子,你的劍胎那可是九龍符煉成的,出來的時候,記得要比徐長安強。你師父不如他師父,你可要比他強!”
聽到這話,夜千樹一愣,重重的點了點頭,便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蜀山腳下。
蜀山的物資要么是弟子下山購買,要么是有人送來。
但自從當初李義山以為徐長安死了之后,所有弟子便都不許隨意下山。故此山上的菜和平時需要的東西都由山下的村民們送。
為了能夠讓村民們平安進入,還給了他們臨時的玉符,能夠避免一些陣法被觸動,讓他們直上蜀山。
楊老頭原本是一個賣菜的,但最近幾年都幫蜀山送菜。
今夜,一道光芒落在了蜀山腳下,他接住了這道光芒,轉身回到了屋子里。
他伸起了手,手上生出了利爪。
楊老頭想了想,還是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
這一個家,他待了幾十年,孩子雖然不是他的,可在這平淡的日子中,他早已把他們當成了真正的家人。
他輕輕的幫兒子和兒媳拉好了被子,看向了一旁的搖籃,搖籃中是一個嬰兒。
這個嬰兒應該叫他一聲爺爺,雖然同樣和他沒有血脈上的聯系。
楊老頭想了想,俯下身子去,輕輕的親了這個嬰兒一口。
他走出了們,憑借身上代表著菜農身份的玉符,他如同鬼魅一般上了蜀山。
甚至,在夜千樹離開不久后,他來到了林知南的面前。
林知南看著面前有些陌生的楊老頭,并沒有驚慌,目光看到了他腰上代表菜農的牌子,突然開了口:“妖族還是菜農?我記得菜農應該都是在山腳住了五六十年的人才有資格得到這令牌上蜀山來的吧?”
楊老頭點了點頭道:“即是妖族,也是菜農。圣朝還沒有建立,我便在山腳住下了。”
“好住嗎?結婚生子了嗎?”林知南突然問道。
楊老頭突然覺得心里一緊,說不出的難受。
“好住,有了,還有個可愛的小孫子。但,我始終還是妖族,我不來,他們必然會死。”楊老頭眼中多了一抹悲哀,低下了頭。
“你沒殺了他們?死在你手里,總比死在那些妖族手里強。”林知南突然問道。
“想過,但兒子兒媳婦都很孝順,小孫子也很可愛。”楊老頭仿佛犯了錯一般,他是一個妖族,站在他的立場,毀滅人族本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林知南笑了笑,沒有大聲嘶吼,反而直接朝著楊老頭說道:“九龍符分別在清池峰和劍獄。”
林知南不知道為何,直接說出了九龍符所在。
但楊老頭卻是嘆了一口氣,朝著林知南拱了拱手。
“不管是劍獄還是清池峰,我都去不了。清池峰上有高手,劍獄更不用說了。所以,我這次的任務有點不一樣。”
林知南顯得很淡然,淡淡的笑道:“應該是殺了我。”
楊老頭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隨后點了點頭說道:“沒錯,九龍符先不急。蜀山是執天下正道牛耳者,若是您死了,對我們很有利。況且…”楊老頭頓了頓,想了想,后半句話還是沒有說出來。
“況且我修為不強,最好刺殺。”
楊老頭“嗯”了一聲,只見林知南攤開了雙手,仿佛要擁抱他一般。
一刻鐘以后,林知南躺在了地上,月光微紅,似乎是鮮血染紅了月光。
這一刻,蜀山大亂,夜千樹來到了劍獄門口,正想回頭看看,一道風吹來,直接把他送去了劍獄。
翌日一早,時隔四年顧步崖死了之后,蜀山再度滿山素縞。
徐長安接到了玉符,急忙帶上眾人御劍而行,朝著長安而去。
可還未到長安,噩耗傳來,便急忙朝著蜀山而來。
而在東邊,圣朝邊境之上。
湛胥收到了消息,可他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反而是長嘆一聲,朝著蜀山的方向拜了三拜。
興許是和人族相處得多了,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可有些時候,不是你想當朋友就能當朋友的,有些人,當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這一輩子只能是仇人。
刺殺,還在繼續。
我原本以為寫得完,但沒想到越寫越長。今天就先這樣吧,算是個五千字的小章節。
圣朝肯定要滅亡,至于新朝前面有伏筆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妖族將起,汪紫涵也將去往長安,和故人匆匆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