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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杏花煙雨,同命相連

杏花煙雨,同命相連  這兩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就題在了杏花煙雨樓的墻壁上。

  杏花煙雨樓現在并不是一座繁華的樓,更談不上聲名遠播。

  這是一座腐朽的老樓,靠近這座酒樓,似乎都能聞到那腐朽的木頭氣味。

  秋高氣爽,那是因為夏末的陰雨連連,老天都想為熾熱的夏天送一送行。

  這座樓里有幾個同樣腐朽的老頭,他們的大半生都在這座樓里度過,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熬死這棟前朝最為出名的酒樓。

  一輛轎子停在了門口,陰雨綿綿,大漢露出了精壯的胳膊,有些喘,他擦了擦頭上的汗,從腰間摸出了幾兩碎銀子遞給了后面抬轎子的人,那人看到銀子眉開眼笑,歡天喜地的走了。

  這杏花煙雨樓位置偏僻,就算是白天,也極少人經過。至于晚上,那更別想了,不管是風流才子、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只要兜里有幾兩銀子,便都朝著平康坊走去。

  那里才是溫柔鄉,杏花煙雨,名字倒是好聽,不過只有幾個臭老頭而已。

  轎簾掀開,錦衣人走了下來。

  他皺著眉看了一眼轎夫,不滿的說道:“不是讓你找兩個轎夫么,你怎么自己上手了?”

  那轎夫“嘿嘿”一笑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說是不是?姐夫。”

  錦衣人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走上了杏花煙雨樓。

  樓里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老頭被腳步聲驚醒,猛地抬起頭來。

  “這位爺,這樓沒吃的了。”

  睡眼惺忪的老頭懶洋洋的看著客人說道。

  這錦衣人卻未曾動怒,也未拂袖而去,只是淡淡的說道:“一點兒都沒有了?”

  老頭清醒了些,看著這錦衣人,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

  “沒有了,這樓啊,早就沒人來了,就我們三兩老頭窩在這里,要不是聽說某位權貴不想看這百年老樓被毀,每月都給我們大筆的銀兩,只怕早關門了,我們幾個老頭也得出去討飯了。”

  錦衣人眉頭皺了起來。

  “既然是達官貴人,那每月的銀子都應當不少吧,你們就沒想著翻修一下,整頓一番,然后開業么?”

  老頭站了起來,拿著肩頭上掛著的布,漫不經心的擦著桌子。

  “翻修了也沒人來,除非找幾個好看的姑娘家來談談曲,賣弄一下舞姿。”

  “現在這些人,都朝著平康坊去了。他們都自認為是英雄喲,非要朝著溫柔鄉鉆!哪里還會想起前朝天下文人爭相斗雅的名樓。”

  “想當年…”

  老頭話說了一半,接著搖頭道:“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他看著錦衣人說道:“若你是想歇歇腳,躲躲雨,老頭子我可以和你聊兩句,打發一下時光。若是想吃飯,我這兒啊,只有幾個餅,還是昨天買來當自己口糧的。要喝酒,我只能提供你兩個杯子。”

  錦衣人看著這破敗的老樓,眼睛瞇了起來。

  “這一個月那貴人送的銀兩不應該只能讓你吃餅吧?”

  老頭揮揮手道:“確實不少,我留下幾個銅板,剩下的全給出去了。給那些窮孩子,給那些人連吃飯都難的人。”

  錦衣人神色稍微松了松,嘆了一口氣道:“當年無數才子登高題詩的天下第一名樓啊!”

  老人搖了搖頭。

  “往事不要提咯,腹中萬千詩書,哪敵得上溫柔鄉?”

  “枯燥的書本哪有那白花花的胸脯子好看?”

  老人長嘆一聲,隨后笑道:“只怕老頭子我年輕的時候,都會去平康坊,瀟灑風流一番,現在嘛!不行咯!”

  “瀟灑不是真瀟灑,風流也只是枉風流!”

  門口傳來了聲音,老人抬起頭一看,只見是穿著錦衣,提著半截竹劍的年輕人。

  他笑了笑說道:“今日還算有些熱鬧!”隨即看向了先來的那人。

  “你是來等人的?”

  “對,想和老丈借個酒杯。”

  老頭眼睛都笑得瞇了起來,想來真是高興,今日難得的見到兩人。

  “我可沒有酒。”老頭急忙說道。

  “我帶了。”

  “那不行,那我也得要借一杯酒。”老頭有些無賴的說道。

  說著,便樂呵呵的去拿酒杯了。

  乘轎子而來的錦衣人接過那轎夫遞過來的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那轎夫抓了抓腦袋,憨厚一笑:“沒事,沒事,我幫你們守好。絕對不會有其它人進來。”

  “讓堂堂晉王,抬轎守門,著實有些委屈了。”

  錦衣人拿著酒壺上了樓,踏著咯吱作響的樓梯,走上了二樓。

  后來的錦衣人自然是柴薪桐。

  柴薪桐看見錦衣人,正要一拜,那錦衣人伸手攔住了他。

  “現在就當隨便聊聊,身份大家都一樣。”

  “來了這座樓啊,就別拘束,這可是當年士子們最喜歡來的酒樓,杏花煙雨樓,名字極美,可惜啊,現在已經夏末了。不然三等到四月份的時候,從這里看去,就能看到滿山的桃花和杏花,若是下點雨,煙雨朦朧,那真是人間仙境。”

  錦衣人說著,嘆了一口氣。

  “那老頭應當是前朝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狀元吧?”柴薪桐聽到了樓下乒乒乓乓的聲音,想來是那老頭手腳不穩,把酒杯打碎了。

  柴薪桐唏噓不已。

  “當年的狀元郎啊,第一批科舉制的第一人,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姬氏皇朝還未來得及給他封官,便被趕出了長安。”

  錦衣人斜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這么說來,你是怪本皇咯?”

  錦衣人自然是圣皇,他既然想任用柴薪桐,自然要親自來看看。

  “不敢。”柴薪桐不卑不亢。

  “我當年入主長安,也找人請過他,可他啊,說自己是前朝的狀元郎,不愿為本朝出仕。”

  柴薪桐驚奇的看了一眼圣皇。

  “你也沒逼他?”

  圣皇冷哼一聲。

  “你把本皇看成什么人了,他既然不愿,難道我圣朝沒了他便不行了么?”

  柴薪桐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敢抬頭,更不敢說話。

  “算了,這天下讀書人有骨氣的不多了,除了被夫子廟拉走那些,他算一個,你算半個。”

  “半個?”

  柴薪桐有些疑惑。

  圣皇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說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從熾兒那里找出幕后的黑手么?想知道那兩個開天境來自于何方么?”

  圣皇臉上浮現了一絲獰笑。

  “你還想順便找熾兒麻煩是吧?我告訴你,不可能。你若想做官,發揮你的才能所學,我可以成全你,可若是你想插手我的家事,就算是夫子都沒資格!”

  柴薪桐低著頭,伸在桌下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強行的抑制住自己的情緒。

  這時候,那老頭來了,拿著三個杯子,上面還有水珠,想來是剛剛洗過。

  他有些不好意思,看到圣皇帶來的酒眼睛都亮了起來。

  “剛剛有些手抖,又重新找了幾個杯子。來來來,喝酒。”

  說著,便把杯子放在了兩人面前,然后斟滿了酒。

  圣皇也不嫌棄,輕輕的抿了一口。

  “我聽說圣皇召過你,想給你當個官,可你不去,為什么非要守在這里?”

  那老頭手一抖,原本有些樂呵呵的老頭手卻突然抖了一下,沉默了下來。

  他看著遠方,看看墻上那些斑駁的字句,這些都是當年他們一群考生所寫,其中不乏登臨絕頂,護佑蒼生的豪言壯語。

  良久,他才淡淡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是前朝的士子,怎么能為本朝賣力?”

  “若沒有前朝的知遇之恩,本朝的圣皇又怎么會知道我?”

  “那你就忍心看著你這一身所學毫無用處么?”

  柴薪桐忍不住問道。

  “你錯了,世間絕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沒了我,圣朝照樣欣欣向榮,只是可惜了讀書人!”

  “為何可惜?科舉制度日益完善,寒門也有了出頭的機會,還有什么可惜的?”圣皇語氣為重,畢竟有人在質疑他。

  也許是酒太烈,老頭臉頰有些微紅。

  “現在讀書人,十個中有個是奔著當官去的,寒門子弟確實能出頭,可支撐他們前行的不是為了大辟天下寒士盡歡顏,而是為了做官。可為什么做官?是為了賺錢!現在看似圣朝一片繁榮,可物極必反,若讀書人仍然如此,每日沉迷女色,以錢為主,毫無風骨和責任,那這天下離亂世不遠了!”

  這句話一出,圣皇眼睛瞇了起來,危險的光芒再度散發出來,只是那老頭并沒有發覺,仍然自顧自的說道:“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讀書人之前太苦,很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哪里還有什么心思顧及天下寒士。人人都攥著一股子勁頭,等考上了,當了官便好吃好喝,誰還有功夫想其它的?”

  這位前朝的狀元邊喝酒邊說著,圣皇和柴薪桐認真的聽著。

  “可圣皇不是設立了庇寒府了么?”柴薪桐問道。

  “哼,一個庇寒府只是幫讀書人解決趕考的路費,有個屁用。圣皇和夫子廟的人都是腦袋有坑,斗來斗去,有什么用?明明兩方的目標都是為了讀書人更好,天下更好,卻弄成了這副模養!兩群狗娘養的東西!”

  這老頭突然怒吼一聲,柴薪桐嚇了一跳,老頭身邊的這位可就是他口中“狗娘養的圣皇!”

  圣皇臉上怒意更甚,手掌之上金光閃爍。

  柴薪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的看著圣皇。

  老頭醉眼惺忪的看著那朝他打來的手掌,笑了笑,樂呵呵的說道:“什么東西,金閃閃的,真好看!”

  話畢,便一頭栽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

  圣皇的手掌頓在了空中,手上的金光也隨之消失,柴薪桐松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老頭。

  圣皇也看了他一眼,隨后看著柴薪桐道:“柴薪桐,領旨!”

  柴薪桐單膝下跪,回道:“草民接旨!”

  “朕改庇寒府為庇寒司,長安設置庇寒總司,各州為庇寒司,各州下轄其府有庇寒府,秀才,舉人核實身份皆每月領銀兩,食糧。資其觀遍圣人之理,治天下之民。若三年內未及第或趕考者,取消其資格。另,各州府大小官員不得直招幕僚,需由庇寒總司發放試題,考試合格者方能有幕僚資格!”

  柴薪桐猛地抬起頭看,看著圣皇。

  圣皇一臉的嚴肅,鼻孔之中喘出重重的氣。

  “柴薪桐,我原本想讓你去翰林院的,可這前朝狀元的話句句戳中了本皇的心。但本皇不會變,本皇要天下間的讀書人都有骨氣,要天下的讀書人都有氣節,但我不希望天下讀書人都以夫子廟馬首是瞻。任何力量,我都需要握在手里!”

  他看了一眼柴薪桐,沉聲道:“你可懂?”

  柴薪桐低下頭,不言語。

  “另外,我會讓你以欽差的身份參與到熾兒的調查中去,該怎么做,你應該知道!”

  柴薪桐的半跪著,額頭青筋暴起。

  圣皇轉過身來,看著他。

  “既然是我的臣民,為何不雙膝下地?”

  柴薪桐頭頂青筋冒起,緊緊的咬著牙,他此時知道了,圣皇不打算給他退路,他明明知道了自己另有所圖,可還是把自己留在身邊,足以說明這位圣皇的魄力。

  “你若是想報仇,想知道更多的答案,等熾兒過了這關,你自己去找。到時候,不管結果如何,我都不會說上半句。可現在,是我的家事,要么你就跪下,要么你就走!”

  圣皇盯著柴薪桐,柴薪桐也看著圣皇。

  柴薪桐的頭慢慢低了下去,圣皇冷冷的看著他,最終笑了笑。

  “果真不堪大用!”說畢,便轉身走到樓梯口。

  才欲下樓,“噗通”的聲音傳來,圣皇停在原地,看向了桌子之前。

  只見那襲錦衣的柴薪桐全身顫抖,緊緊的低著頭,雙膝已然落地。

  圣皇一笑。

  “好,明日早朝見。”說著,便下了樓。

  晉王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根草,叼著,看到圣皇下來,急忙把嘴里的草給扔了。

  “怎樣?”看到圣皇沒有坐轎子的意思,他便試探著問道。

  “柴薪桐…”圣皇頓了頓,接著說道:“還行吧!不過你想個法子,把那老頭給我弄進翰林院,而且要他心甘情愿的入仕。”

  說完,便走了。

  晉王愣在原地,嘴里還有一些碎草,吐了出來。

  “有病啊,當年勒令他不許離開煙雨樓的是你,暗中資助他的也是你,現在要他心甘情愿入仕的還是你!”

  只可惜,圣皇聽不到這句話了。

  晉王抬頭看去,只見二樓一襲錦衣跪在地上,嘆了一口氣,不管那轎子,便也離去了。

  李道一渾身破破爛爛的,像個乞兒。

  那日他趁人都跑了,便急忙摸了些碎銀子,可沒想到才出了賭場,便被人發現。

  那群賭鬼非認為他是裝死,賭場的老板也追著他要他賠償,他只能抱頭鼠竄。更可恨的是,賭場的老板還養了幾條大黑狗,一聲吆喝,那群狗便如同看見了屎一般,朝著他撲來。

  李道一有些委屈,他被小鎮的賭鬼所不容,頗有種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架勢。

  可這群狗是怎么回事,追著自己不放,是不是算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李道一沒有辦法,想了想,咬咬牙,長安那么大應該碰不到圣皇,便朝著長安來了。

  他這一路上,做起了老本行,坑蒙拐騙,只為了一頓飽飯,誰讓他被狗攆的過程中銀子全灑了呢?

  可沒好的行頭,就是騙人也沒個說服力。

  靠著同命環的感應,他一路來到了竹谷,到達的時候,便是這副乞兒模樣,可憐兮兮的。

  他有些慶幸徐長安沒在皇宮里,不然那可麻煩了;不過他也有些忐忑,他右眼皮老是跳,估計沒有什么好事情發生,可他又不能給自己卜上一卦,心里面卻始終是惴惴不安。

  李道一摸進了竹谷,扶著一棵竹子,他突然眉開眼笑,他不能算自己,那可以算竹子啊,他扶著竹子,便有了因果,也可以看出一些問題來。

  這樣一想,他覺得自己無比的天才,便坐了下來,刨開了土,露出了一點竹子根部,念念有詞,從龜殼中抖落三枚銅錢,看了看那在竹子根部的銅錢一眼,搖頭晃腦的說道:“竹兄,你節哀吧,卦象顯示你馬上就要斷了。”

  話才說完,他這才意識到不對,自己不是在竹子之下么?李道一破爛的袖袍一揮,收起了三枚銅錢,急忙躲避,可還是來不及,那根竹子已經倒下,壓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笨拙的推開的竹子,這才看到眼前站著一青衫先生,手中的戒尺正指著自己。

  李道一急忙往后跳,小先生便喝道:“何妨宵小,鬼鬼祟祟,有何貴干?”

  李道一正想回答,竹林里突然響起了一道蒼老的聲音。

  “聞賢,休得無禮,快請天機閣的朋友進來吧,徐長安能否蘇醒過來,就看他了!”

  “聞賢”是小夫子的表字,和“見賢思齊焉”意思相同。

  小夫子聞言,便立馬做出了個請的手勢,李道一輕蔑的看了一眼小夫子,用手擦了擦全是灰塵的鼻子,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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