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月照溝渠(下)
何沅謹慎的看著這個自稱為秋月白的女人。
他能夠感受得到對方釋放的威壓,她和自己一樣,中境宗師。
秋月白從腰間掏出了一根軟鞭,鞭子一甩,在空中發出了一陣爆裂的聲響,隨后她用鞭子指向了何沅。
何沅手中拿著一根鐵棒,重重的放在地上,相隔他十幾米的黑衣婦人秋月白立馬足尖輕點,躲閃開來。
她前腳剛走,只見原先所站立的地方突然炸裂。
何沅“嘿嘿”一笑道:“常言道‘以柔克剛’,恰好我走的是剛猛的路子,我們二人修為也差不多,今日就來看看這柔是否能勝剛。”
說著,掄起鐵棒,高高躍起,朝著秋月白砸去,仿佛一只輪著棍子砸獵物的猴子一般。
何沅來勢洶洶,周身散發出一股強大的威勢,甚至在他三丈之內,地面都裂開了,狂沙飛舞,聲勢頗大。
秋月白冷笑一聲,那長鞭仿佛一條毒蛇一般,準確的找到獵物,纏繞在了鐵棍之上。
何沅冷笑一聲,那鐵棍一震,長鞭倒卷而回。秋月白動作也極快,立馬向后飄去,避免長鞭傷到自己。
等到煙塵散去,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露出上身的男人,他拿著鐵棒,露出了圓滾滾的肚子,身上有著幾條細密的鞭痕,甚至臉上都有著一絲絲血痕。
而在他前方的是那個黑衣婦人,她看著沒有任何的變化,只是黑色的衣裙上沾了不少的灰塵。
突然,她身體微微往前傾,晃了兩晃,好在她及時站穩了,只是嘴角有一絲鮮血。
城樓之上突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飛身而下,扶住了她。
姜明的目光立馬就被那道身影所吸引住了,她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秋月白深吸一口氣,隨后推開了韓燕兒,顫巍巍的看著何沅。
“不好受把,你現在傷口里是不是感覺如同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咬,是不是很想撓啊?”
秋月白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
何沅臉色一變,他的傷口上卻是就像有幾百萬只螞蟻在爬一般,他想抓,可卻不能抓。
畢竟是宗師,也經過不少的風風雨雨,他知道這種情況一般不能抓,只能忍著。
“你也不好受吧,硬生生扛了我一棒。”
何沅陰惻惻的說道。
就在剛才,秋月白的鞭子撤回,隨后便又欺身而上,在何沅的臉上和肚子上留下了不少的傷痕,何沅于混亂之中找到機會,一棒橫掃,打在了她的小腹之上。
所以,方出現剛才那一幕。
秋月白冷哼一聲道:“再來?”手中長鞭一抖。
何沅冷哼一聲,鐵棒重重放下,用行動表達了他的態度。
當韓燕兒出現的那一刻,姜明便改變了心思。
可這兩位供奉,自己也不熟識,若是自己貿然讓兩位手下留情,同不同意且說,這事傳了出去,會被不少別有用心的人當做攻擊自己和義父的武器。
他微微嘆了一聲,所謂愛屋及烏,他自然不想傷了那個蠢女人的師傅。
正在此時,西城門喊聲震天,一桿大旗飄在了城頭,緊接著,一聲尖銳的聲音在眾人耳邊炸響。
這是信號,攻破城門的信號!
三人有約定,若一方先破了城門,便發出信號。
姜明見到徐長安已經破了西城門,頓時計上心頭,里面走上前去,朗聲說道:“兩位前輩別再打了,如今西門已破,這越州城是保不住了,若是再打下去,也沒意義。”
隨后他裝作不經意的瞟了一眼韓燕兒,目光迅速移開,看著秋月白道:“秋前輩,再這樣下去也沒有意義。要不,您把解藥給我,然后你們離去,如何?”
身后的梁道正想說話,姜明便轉過頭去笑道:“梁前輩,我接到的命令是攻下越州城,如今城已經破了,便由得他們去吧。再者說,你愿意看著何前輩受盡折磨么?”
梁道看了一眼何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鞭子上有毒,毒液已經透過傷口滲進了體內。
何沅臉色驟然蒼白,汗珠大滴大滴的往下落,不過他仍然杵著鐵棍堅挺的站在原地。
梁道嘆了一口氣道:“行,我沒意見!”
姜明看向了黑衣婦人,立馬問道:“前輩呢?意下如何?”
秋月白想了想,然后才說道:“我憑什么相信你?老身已經受了傷,若是給了你解藥,你身后的兩位宗師我是無論如何都抵擋不了的。”
姜明沒有回答她,反而轉過身去,對著士兵朗聲道:“如今西城門已破,速速前去西城!不得有誤!”
然后他對著何沅和梁道恭敬的說道:“還請兩位前輩也一起前往西城門吧,待會我會帶著解藥前來。”
“可你的安危怎么辦?”
梁道立馬說道,雖然說他們這些供奉受到的約束不大,可若是晉王的義子和小夫子的半個徒弟出了事情,也有些麻煩。
“前輩不用擔憂,晚輩不會有事的。”
姜明沒有說明緣由,眼睛盯著梁道。
這時候,何沅突然一聲悶哼,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手杵著長棍,半跪在了地上。
“前輩!莫再猶豫了!”姜明喝道。
梁道看了一眼何沅,之前和韓家老祖對戰,他也有了些傷勢,便只能惡狠狠朝著秋月白和韓家老祖道:“若是他有了半點損傷,我就是拼了命也都要把你們宰了!”
說完之后,便扶起了何沅,兩人跟隨著大軍,直撲西城門。
看到大軍都散得差不多了,姜明身邊只留下了百余人。
這百余人可謂是他的心腹,雖然說他執掌這支軍隊不久,可男人之間的信任,經常來源于一頓酒或者打一架。
面前這些人,跟著姜明沖鋒過,短短的時間內,無比的欽佩這位少年將軍。
姜明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韓燕兒,隨后看向了秋月白。
“前輩,如今大局已定,還請前輩此解藥,憑前輩實力,要帶著韓前輩脫離戰場并不困難,大可以找個地方,安享晚年。”
秋月白緊緊的盯著他,姜明有些緊張,不是因為面前的這個人至少是位中境宗師,更多的是因為秋月白身后的人緊張。
韓燕兒也緊緊的盯著姜明,眼神復雜。
姜明有些手足無措,右手握著長槍,左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看到他這個模樣,秋月白搖了搖腦袋,頗為羨慕的看著韓燕兒,隨后對著姜明說道:“你這傻小子,多謝了!”
說著便拋出了一個小瓷瓶,姜明接了過來。秋月白便轉身去扶起了韓家老祖,留下了身后的韓燕兒。
“對不起啊!”姜明低頭說道。
他偷眼瞧著韓燕兒,看見后者沒有反應,便立馬小聲的嘟囔道:“我也不敢說啊,若是在營帳中或者河邊說出我的身份,你要么就不理我,要么就一劍戳死我了!”
姜明委屈的像個孩子。
韓燕兒才想發笑,便立馬管理住了表情,冷哼一聲說道:“這圣朝也真不會選人,選了一個登徒浪子做元帥!”
姜明可憐巴巴的抬起了頭。
韓燕兒轉身便要離去,姜明伸出手才想拉住她隨后又縮了回來。
“你要去哪啊?”
韓燕兒轉過頭去道:“我自然是去照顧師父了!”
“那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姜明此時哪有元帥的威風,活脫脫的一個遇見心上人的普通人。
韓燕兒背對著他,伸出了五個手指頭晃了晃說道:“不再見了!”
姜明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可突然間又狂喜起來。
“五天!”
他算了算,五天之后便是二十三,而在上個月的二十三,他正好在南風城外的河邊和韓燕兒賞了一晚的月!
這就很明顯了,五天之后,南風城外!
姜明心情頗為的高興,揣著瓷瓶,便帶著心腹也奔西城門去了。
秋月白攙扶著韓家老祖回到了韓家的大宅。
他們一路上都盡量的躲避著士兵,整個越州城已經亂了起來。
無數的百姓在廢墟中哭泣,火光隨處可見,巷子之中還有不少的士兵在廝殺。
他們一路小心翼翼的前行,盡量的躲開了所有的士兵。
等他們回到韓家大宅的時候,只見大門露出了一條裂縫,韓家老祖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發生了什么。
大門咯吱作響,三人走了進去。
秋月白臉色一凜,正欲發怒。韓家老祖揮了揮手道:“算了,人之常情。”
只見大宅里空蕩蕩的,就連院子里好看的石頭都被下人們逃跑時順走了。
韓家老祖看著自家的大宅,嘆了一口氣。
回來的路上他已經知曉兒子被困,而如今孫子也在別人手上,自己家也被人搬空,這位老人想到此處,便渾身無力,在這一剎那,這位老人又老了幾分。
大廳處傳來了輕微的響動,秋月白臉色一變。
韓家老祖擺了擺手道:“隨他們去吧!”
秋月白冷哼一聲,朝著韓燕兒使了一個眼色,韓燕兒會意,便朝著大廳走去。
韓家老祖嘆了一聲道:“這又是何必呢?”
很快,韓燕兒出來了。
不過,她卻是恭恭敬敬的走到了韓家老祖面前道:“里面有位先生等您。”
秋月白才想攙扶著韓家老祖進去,只見韓燕兒臉色有些尷尬。
“師父,那位先生不許我們進去,他說要商談之事很重要,關乎韓家血脈。”
秋月白本想直接進去的,可聽到“韓家血脈”四個字之后便冷哼一聲,在門口候著。
韓家老祖才進去,只見一位青衫中年文士微微嘆道:“樹倒猢猻散,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種場景了。”
韓家大宅空無一物,就連掃地的掃帚都沒了蹤影。
“當年第一次是在義父的家里,這一次是韓家。”
韓家老祖這才想起來,這位當年的副都御使還是何晦明的義子。
“有什么事?”他看門見山,直接問道。
陸江橋轉過身,湊近了他的臉道:“你想隱退了?”
韓家老祖沒有答話。
“一個女人在你身邊熬了十幾年,確實不容易。不過,你想退,卻沒有那么容易。”
陸江橋淡淡一笑,湊到了他的耳邊。
韓家老祖聽著他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
最終,只能咬著牙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陸江橋笑了笑道:“自然是真的。”
“那你為何要告訴我?”韓家老祖死死的盯著這位當年的晚輩。
“因為我不想讓你們韓家有漏網之魚!做盡惡事,便想找個深山老林,成功身退。可那些因為你們而亡的人尸骨都尚未寒,哪能讓你們那么容易的走了!”
韓家老祖面部猙獰,一把捏住了陸江橋的脖子。
“說,你是誰派來的?”
陸江橋呼吸困難,只能斷斷續續的說道:“沒、人、指使!”
“不過我有個侄子叫陸、子、昂!”
韓家老祖一愣,手上一松,他想起了那個一頭撞在諫國柱上的中書舍人。
陸江橋掙脫開了他的手,大口的呼吸著空氣說道:“你就是殺了我又如何!你不知道,你可以心安理得的走了,可你現在知道了,你能走么!且不說你韓家血脈,你虧欠你兩個兒子的還不夠多么!”
韓家老祖低著頭,突然又抬了起來,滿臉的戾氣。
他一揮袖,一陣巨大的氣浪傳來,把陸江橋卷了出去。
“滾!”他大喝一聲。
陸江橋大笑一聲,隨后大步離開了韓府。
韓家老祖走出了大門,秋月白立馬迎了上來。
“怎么了?”
“你走吧!”韓家老祖朝她揮了揮手。
秋月白一愣,他看著面前這個男人。
“之前不是…”
她話還未說完,韓家老祖便打斷了她的話。
“之前是之前,現在變了。”
“有什么困難我們…”
韓家老祖憤怒的甩了甩袖子,掙脫開了秋月白的手。
“你還不明白么?這么多年,我只是利用你,現在你沒用了,還不滾!”
秋月白聽到這話,如遭雷擊,不敢相信的后退兩步。
“不,我不相信…”
“你這賤婦,傻乎乎的陪了我十幾年,還想入主我韓家,做夢吧!”
秋月白嘴唇發干,她已經來不及思考韓家老祖話里的失誤了,她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和悲哀。
“你…真是這么想的?”
韓家老祖轉過身去,厲聲喝道:“是!”
他反手一巴掌,打在了秋月白的臉上,隨后再度轉了過來,眼中全然是冷漠。
秋月白捂著臉,形如死尸,面色蒼白,往后退了兩步,隨后咬咬牙,轉身離去!
韓燕兒憤怒的看了一眼韓家老祖,便追著自己師父跑了出去。
看到這師徒走了出去,韓家老祖頓時萎靡了下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那一巴掌不是自己打的一般。
十幾年吶,其實很多次他都想說,可兩人太熟悉了,很多話只能止于唇齒。
他決心要去救韓稚,要化解兩兄弟仇怨,要救出自己的大兒子。
可這條路,一旦卷入了,便沒有生還的可能。
他看著秋月白離去的方向,嘴唇嗡動。
“望往后的日子清凈,無人驚擾。”他呢喃道,算是給秋月白最后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