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當醒來后的溫子念重新抬頭看向這團旋轉的云霧之際,他的眼中所見就只是一團聚而不散的云霧,便和寧景清的沒有什么差別。
溫子念有些恍惚,難道真的只是一個幻覺?可若是幻覺,那頭戴寶冠的神人為何會看向自己,為何會與自己說起太上?巧合嗎?溫子念覺得不像。
潔白的云霧還在涼亭內旋轉,當中的一點黑色格外明顯,仿佛其中隱藏著一個猙獰魔鬼,兇猛野獸,此刻正在那點黑暗舔舐滿口的腥臭。而溫子念的雙腳就好似生根了一般,不管他如何使勁,如何用力,他都難以邁開這一步。
他,在害怕,在恐懼。
沒有看見那駭人聽聞一幕的寧景清就沒有這么多的感觸,他只是擔憂自己的九龍玉璽去了何處,好奇莫真怎地突然不見了蹤跡。眼見溫子念轉頭幽幽望來卻沒了下文,他很是擔心,也很焦急。
溫子念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閉上雙眼,心神沉入心湖,站在楊柳樹下瞧著從樹梢垂下的萬千柳絲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寧景清繞著云團轉了好幾個圈子,溫子念終于重新睜開了眼。
他看著這云團,抿了抿嘴唇。
真也好,假也罷,當下最重要的不是核實這云霧里的畫面是否屬實,也不是糾結自己若是踏入這云霧中,是否又是一個天旋地轉,乾坤顛倒。而是莫真身在何處,他可不能坐視不管。
溫子念深吸一口氣,朝前輕輕邁出了一步。
一旁的寧景清眉頭大皺,心中猶如百鬼撓心,說不出的著急和難受,好不容易等到溫子念動了,他自是毫不猶豫的跟在溫子念的身后,上天也好,入地也罷,哪怕是從這云巔跳下,他也絕不皺眉。
因為他是寧景清,是腳下這九州大地上的君主,景霄大帝!
一個帝王,他的手里怎么能沒有玉璽呢?所以,他必須重新握住九龍玉璽,因為他很明白,那玉璽并不僅僅是他們寧姓一族掌控九州的一種方式和途徑,它更是整個大威帝國能夠安定的重要因素。
說句不好聽的話,大威帝國可以沒有他寧景清,但大威決不能失了玉璽,只要有人知道大威的君主沒了玉璽,那這一定會引發一場絕無僅有的大亂。
九龍玉璽不可失,也不能失去。所以此刻不管溫子念做什么,寧景清也要跟上,哪怕是從這云巔墜落,尸骨無存,他也一定要跟去。
溫子念邁開的步子微微一滯,回頭上下打量了一眼寧景清,皺眉道:“寧大哥,你沒了玉璽,就不要跟過來了,因為連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什么。”
寧景清聞言只是微微搖搖頭,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又緩緩朝前踏出了一步,幾乎和溫子念并肩而立,扭頭看著溫子念微微一笑。
瞧著寧景清堅定的步子,溫子念便不再多說什么,緩緩攤開右手,身側布袋隨即劇烈顫抖起來,緊接著,從那看上去極為破爛的布袋里,飛出無數枚璀璨如星辰烈日的文字,那文字又在旋轉中漸漸縮小,直至最后成了溫子念手心中一片星空。
寧景清雖然沒了玉璽,也失去了大威九州山水偉力的加持,但他的眼界卻不曾消失,他很明白此時被溫子念握在手里的這一團星空里所蘊含的力量有多龐大。那可不是簡單的幾條江河,幾片山脈可以闡述的。
那簡直就像......就好像真的是一片星空,一個個世界。
這讓寧景清覺得無比的熱血滾滾,說不出的意氣風發。就好像掌握這浩瀚力量的是他而不是溫子念。
溫子念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也就是寧景清有幸沒見著那一幕,沒有看見被他視為至高神圣的神龍,在人家跟前就像一些笑笑的蚯蚓一般。如果他親眼看見了,還這么意氣風發,溫子念肯定不會吝嗇自己的大手拇指。
但是現在么......溫子念只有一雙白眼相贈。
送完了白眼,溫子念收斂心神,滿目嚴肅的邁入這云彩之中。
果然,又是一個天旋地轉,又是一次乾坤顛倒,他和暫時淪為尋常人的寧景清又來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不過萬幸的是,這一次兩人都沒覺得有什么眩暈之感,只是有些眼花。
片刻之后,他們終于看見了這片乾坤,兩人也都愣住了。
這地兒他們都認識,尤其是在寧景清眼里,那可真的是比自己家還要熟悉。因為這里,便是龍宮。
但兩人可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龍宮而驚嘆,而是此刻的龍宮,確有幾分名副其實。
在那龍宮牌匾之下的寶座之上,一頭虛幻且巨大無比的金色神龍凌空盤踞,而在寶座之下,略顯暗淡的一金黃色神龍盤踞在龍柱上。
此時此刻,兩頭大小不一的神龍正在隔空吟叫,嘹亮的龍吟此起彼伏,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熱鬧。只是很可惜,在場的兩人都不知道這龍吟之下所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但這絲毫不影響兩人的驚喜。
說來也巧,兩人對二龍都很熟悉,只不過兩人熟悉的對象不一樣。溫子念對盤踞龍柱上的金色神龍很熟,特別的熟悉,因為它就是被莫真融在了體內的那神龍。
而寧景清所熟悉的便是那寶座之上巨大神龍,他曾見過它的許多個面容,虛幻的尤其熟悉,因為每一次動用九龍玉璽之時,他都會看見它從龍珠內顯現,和他傳遞著一個眼神。真實的,卻只是有幸匆匆一瞥,但那也足夠。
看見了二龍,兩人都長長松了口氣。
溫子念松開手,手寫中的星空化為點點光芒鉆入布袋之中,寧景清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心情頗為不錯。
二龍依舊在交談著、吟唱著。溫子念聽了片刻便覺得沒什么意思,回頭一看,發現那云團還在,微微一怔后,溫子念大喜。忍不住三步并兩步,迅速走到寧景清面前說道。
“哎,寧大哥,你看你快看,
這云彩居然還在,這簡直是瞌睡來了遇到枕頭啊,這下子咱還擔心什么沒辦法打開通道,擔心被摔死了嗎?哈哈哈,這可真是天助我也啊!”
溫子念興奮得大跳大叫,寧景清卻是津津有味的聽著二龍的吟唱。溫子念自顧自說了許多,回頭一看竟看見寧景清一臉享受的站在龍宮內。溫子念氣急,忍不住上前一巴掌吧唧一聲蓋在寧景清的腦門上,大聲道。
“我說寧大哥呀,你還想不想要無憂谷的五六千人了?”
寧景清真聽著起勁,被人突然在腦門上來了這么一下打斷了他的雅興,寧景清很不開心,“你干嘛?”
“干嘛?”溫子念覺得很好笑,“呵呵......我就最后問你一個問題,無憂谷的五千余人你還要不要?”
“要,肯定要啊,溫老弟何來此說?”
溫子念懶得廢話半句,指著依舊在龍宮內旋轉的氣團說,“喏,你看。”
寧景清順著溫子念所指看去,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大喜道:“這這這,這是真的?”溫子念翻了個白眼,轉身朝著氣團走了過去。
溫子念站在涼亭內美美伸了個懶腰,感嘆一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古人誠我不可欺啊!”
“哎哎哎,溫老弟等等我啊!”寧景清也從龍宮內走了出來,溫子念聞聲回頭打量了一眼,說道:“你出來干嘛?”
寧景清微微一怔,“不是說接無憂谷五六千人嗎?”溫子念挑了挑眉,“是啊,但我也沒說讓你過來呀。”寧景清很是不解,“那我該如何是好?”
溫子念想了想,便說:“這樣,你回龍宮內,然后站在通道之前,待會不管進來誰了,你都叫他們遠遠站好,離那龍遠些,可不要吵到人家敘舊,沒準小莫能不能醒來的關鍵就在它們此起彼伏的龍吟聲中了!”
寧景清點了點頭,“嗯,所言極是,那么你一人能行嗎?”溫子念擺擺手,“這有何難,動動念頭的事兒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話已至此,寧景清自然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朝著溫子念點點頭后,寧景清轉身再度走進了龍宮內,也如溫子念所說那般,站在乾坤通道之前等著他的子民。
涼亭內,溫子念微微勾起嘴角,瞧著腳下九州大地、十萬里大山漸漸遍布光華,再回頭瞥了一眼神跡大陸。那里,依舊漆黑一片,一切都看不清楚。也不知道當初古逍是怎么做到的,從這云海之上也跳不過去啊,真真是一奇事兒!
搖頭將這些斑駁念想甩出腦海,溫子念閉上雙目輕輕勾動心弦。剎那間銅鐘微微顫,叢林里互相靠在一起在惶恐中陷入沉睡的人們忽然覺得天翻地覆,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光華,待到他們醒來,他們便發現自己以及漫山遍野亂飛亂跑的雞鴨鵝狗一起出現在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
他們震驚、惶恐、迷茫,四下望去,這里空無一物,腳下的觸感也很奇特,說不出是軟還是硬,但當他們低頭看去之時,暈暈乎乎的腦袋瞬間清醒了過來,他們嚇傻了。
“娘嘞,俺這是上天了?”
“我的天,啊,好高!”
“完了完了,我們會不會已經死了?”
“老天爺,難道活著就必須要相信什么嗎?”
百姓們在大喊大叫,大哭大罵,云海上雞飛狗跳,鵝毛亂飛。而那些個曾有幸得見古逍的祖州人,眼中也是一片迷茫。這時,溫子念發話了。
“諸位,請聽我說!”
洪亮的嗓音響徹云梢,不管是迷茫的、惶恐的、害怕的都在這一瞬不約而同轉過了神,抬起了頭。
那云海之上簡陋的涼亭里,一位少年披著光輝,身后一團云霧悠悠旋轉。百姓們瞪大了眼,顫顫巍巍問道:“您,您是神仙嗎?這是天上嗎?”
溫子念啞然一笑,“我不是神仙,但這卻是是天上!”
“什么!我上天了?”
“這怎么可能,如果這里是天上,那他怎么不是神仙?如果他不是神仙,那這里怎么可能是天上?”
旁人一聽,哎,有道理哈!咱是個人都知道,這天上嘛,都是神仙住的,既然是神仙了,這里肯定就是天上,可他說他不是神仙,那按理來說,這里也不是天上了噻!
所以,他在吹牛!
有人冷笑了一聲,“我說你這娃子啊,臉皮可真后,可真敢說,雖然我不知道這里是哪里,但我想這里一定不是天上!如若不然,你怎么不是神仙呢?”
溫子念哭笑不得地瞧著這密密麻麻的人群,高高舉起手說道:“好了,我們姑且把神仙不神仙,天上不天上的問題放到一旁,大家低頭看一看大家腳下的這片景秀山巒!”
眾人聞言紛紛低頭看去,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很多人當場捂住了嘴,指著那山巒之間江河和山巒之上的蒼翠原野,“大家快看,這這這......這該不會是仙界吧!”
“是啊,看看這山,瞧瞧這水,咱們神跡要是有這么多的大江河流那該有多好,咱還至于守著這么一個無憂谷不敢出去?”
“唉,真是羨慕啊!”
那位曾在神廟里廝混了半輩子的天魁星君,尤其看得仔細。眼下的這些風景落在這些尋常老百姓的眼里,大概就會像是一場夢,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都會把它拋于腦后,安心耕耘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但他不一樣,神廟的秘法里有不少是關于眼睛的,所以當他運轉目力看去之際,那些平緩之地上,赫然矗立著一座座雄偉的城池,城外原野之上,也有不少的人煙,細細一看,他甚至能夠看見在那城池擁擠的人群里,有不少打扮鮮麗的女子在那街頭閑逛,過得好不自在。
這讓他很是著迷,也很是向往,情不自禁抬起來頭,深深望向溫子念。
溫子念看見了這一道飽含迫切的目光 ,也很滿意這些百姓的反應,扯了扯嗓子,心中楊柳輕輕搖曳,一陣更為洪亮的聲響又一次落在眾人耳畔。
“各位,你們所看見的就會是你們接下來要生活的世界,它叫大威帝國,但凡是你們能夠看見的,都是大威帝國的疆域,未來的很多年,你們就會在大威帝國之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著!”
人群一片喧嘩,那些祖州島的青年才俊,一言堂的陸六便在此刻極為驕傲的揚起了頭顱。
“沒錯,實不相瞞,我們就是大威帝國里的一員,諸位相信我,從此以后,你們的妻女、姊妹都不會因為一個拋頭露面而被壓上了祭壇,也不會因為年級到了就會消失,在大威帝國,你們可以自由自在的活著!”
無憂谷人很激動,但他們不是傻子,有人便說:“你們說得倒是挺好的,但是我們為什么要相信你們啊?”
溫子念笑道:“今天把大家叫過來呢,就是因為這件事,相信大家這一天一夜也看出了很多東西,就是剛剛大家伙所在的樹林里呢,它沒有山花野果,也沒有野獸野菜,甚至就連一截干枯的樹枝,你們也找不到,對吧?”
無憂谷人苦著臉點著頭,“是啊,這地兒也是邪門了,撿不到樹枝采不到野果也就罷了,我他娘的居然連這么一根樹葉砍不斷,這就很邪門!”說著說著,那人豎起了一根小手拇指,一臉的匪夷所思。
溫子念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對了,因為我們所在的乾坤小世界啊,它已經死了,我們所看見的只不過是它的一幕畫卷,換句話說,我們看見的都是假的!”
眾人一陣騷動,嘩然一片。溫子念伸手虛按了幾下,“所以各位,我想給你們一個真正的世界,一片祥和的土地,如果有人感興趣的話,請走進這云霧里,你們的皇帝陛下——景霄大帝,正在里面等著你們!”說完,溫子念讓出了涼亭,站在云梢看著他們。
人群騷動了起來,但就是沒人愿意當那只出頭鳥。
陸六看不下去,率先帶著祖州島的眾人朝著云霧中走了過去,丟下句話說,“走,我們回家!既然他們這么不想活的話,那就都去死好了。”說罷,陸六帶著他的小師侄們,消失在了云霧里。
神廟的天魁星君鐘魁也隨著他們走了進去,好在無憂谷里還有那么一些溫子念的老熟人,比如大壯哥,低頭看了一眼跟前的丫丫,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母親,大壯哥毫不猶豫的帶著他的就家人走了進去。
人群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溫子念也不催促,就這么負手立在云巔,優哉游哉。他知道,他們都會進去的,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路了。當然,他們也可以選擇從云巔躍下,溫子念攔不了也不想攔。
終于,有人動了,那人咬緊牙關吆喝了一嗓子,“娘西皮的,不管了,橫豎都是一死,姑且相信這些外鄉人吧!”說完,那人拖家帶口捉著雞鴨鵝,喚來土狗,一起走進了云霧。
有了一人帶頭,越來越多的無憂谷人昂首挺胸帶著自己的家人步入了云霧之中。
半日過后,天地之前獨留溫子念一人。
終于解決了一件大事,溫子念很感慨。這半日的時間里,他算是大概明白了寧景清為什么有這么多的苦水了。
圣人有言“天下熙熙皆來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誰人不是如此?不說別的,便是他溫子念如果沒有那個要去帶秋雨婷回家的想法,他會去神跡嗎?不會,肯定不會,誰閑著沒事兒會跑到那破地兒去呢?
無憂谷的百姓們也是這樣,他們的所欲所求都很簡單,有塊地、風調雨順,家人和和美美,健健康康。這樣的生活沒什么不好,溫子念也很是羨慕。但真正做到這樣的,天下間又有幾人?
人生五官,眼耳口鼻舌,誰不想去看華麗的焰火、誰不想去聽那錦瑟琵琶之聲、不去說他個口吐蓮花、不去嘗一個酸辣甜苦?如果都不想,那生這五官作甚?
所以溫子念不會怪無憂谷的百姓們不相信他,最后走入云霧中的那幾位,也就是他們的手里沒有刀,不然看他們那眼神怕是要砍死溫子念的心思都有了。
不過溫子念心底還是多多少少有些凄苦,一方面是為自己,一方面是為寧景清。
他所面對的不過區區五千多人而已,而寧景清要面對的卻是九州之上的蕓蕓眾生。以一己之力維系著整個大威九州的平衡,溫子念不用多想也知道其中的艱難。
有的人做了傷天害理,罄竹難書的惡事,但他在某些人的眼里卻是披著光輝,一片祥和的跡象。若是有人殺了他,被他傷害的人自然是歡欣鼓舞好不痛快,可在另外一些人的眼里,這人就忒不講道理了,仗著自己的拳頭大,刀子鋒利,就想殺誰殺誰,想怎么殺怎么殺。
雖然時候有人會成列出一連串必死的罪狀,但有幾人會去相信?反正這人都死了,可不是什么樣的屎盆子都可以往上叩嘛?反正死人也不會說話。
寧景清苦啊,當一個皇帝不容易啊。
正在溫子念感慨做皇帝的不宜之時,龍宮內卻越發祥和了幾分。
此時此刻寧景清面朝龍宮二字,站在寶座之前,伸手從一團光芒里接住了玉璽,托住莫真,而他的身后,五千余人俯首磕頭,口中喃喃著諸如拜見龍神、參見神仙大老爺這一類的話。
祖州島的眾人一臉的無奈,寧景清更是如此。他將玉璽握在手里,將莫真放在寶座之上平平睡好,轉過身來面朝眾人,無奈至極的說。
“諸位,我真的不是神,我也不是你們說的什么神的使者,我只是個簡簡單單的皇帝而已,你們可以跪我,但能不能改改你們口里的話,稱呼我為皇帝陛下?”
無憂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連連磕頭喊著拜見龍神!鐘魁赫然跪在其中。
寧景清無語至極,不過他也知道,這是病,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