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隸保定府,慶都縣以南清風店。
馬蹄篤篤,踏著堅實的土地愈行愈慢,直至在一道溪流前完全停下。
“吳爺請留步,送到這里即可。”棕馬之上,陳洪范抱拳致禮,“這里已是定州境,離軍太遠,恐怕給吳爺帶來不便。”
“好。”吳三桂跳下白馬,招呼左右扈從,“給陳公。”
陳洪范從扈從手中接過一個包裹,只覺得沉甸甸的,又聽吳三桂道:“陳公此去路途遙遠,我吳三桂不能相送,只能增些盤纏聊表歉意。”
“吳爺客氣了。”陳洪范點點頭,將包裹轉手交給側邊的趙元亨。余光瞭見,趙元亨低頭垂目,竟是正眼都不看吳三桂。
陳洪范暗自嘆息,但見吳三桂說話間腦后隨之晃蕩的那金錢鼠尾小辮,亦是不忍卒睹。
吳三桂敏感覺察到了兩人的態度,臉色黯淡,澀聲道:“陳公、趙兄見諒,形格勢禁,不如此無以保全關遼軍。”
山海關之戰,為了請動清軍施以援手,吳三桂剃發降清。順軍敗后,清國主帥、睿親王多爾袞立刻承制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并賜玉帶蟒袍、貂裘鞍馬、玲瓏撒袋等物,以示恩榮。關遼軍上下將士自吳三桂以下,也盡皆剃發。
清軍既勝,與吳三桂軍一刻不停追擊敗潰的順軍,先后在撫寧衛、盧龍縣、通州等多處交戰,順軍力疲,連戰連敗,兵馬死傷無數,輜重亦大多被繳。順軍退回北京城,李自成認為敗局難挽,便在劉宗敏、牛金星等文武的勸說下匆匆登極稱帝,接著在北京城外與清軍、吳三桂軍進行野戰,意欲奮力一搏。然而勝敗之勢已明,順軍士氣低落無復戰意,劉宗敏、唐通等將均在戰斗中負傷,順軍屢戰屢敗。李自成無奈,挾吳三桂之父吳襄上城,大呼吳三桂投降。吳三桂讓吳國貴射殺挾持吳襄的順軍兵士,李自成見招降無望,立刻殺盡吳家三十八口,高懸示眾。
吳三桂悲憤交加,催督兵士猛攻城池,李自成與文武重臣商議,決定放棄北京,于是放火燒宮城、權貴宅邸及城外草場,兵分幾路突圍而出。吳三桂人少,未能阻攔,“以為先帝服喪,擁立東宮”之言進北京,得到了北京舊官臣民的擁護。可是后續清軍入城,人皆大驚,相顧詢問不知其故。直到多爾袞發布政令,聲稱為崇禎帝服喪,且率軍前來是為了“與諸朝紳蕩滌前穢”,眾人才知清軍是吳三桂請來的救兵。但是過了幾日,傳聞中被吳三桂“從賊中奪回”的太子乃至兩名親王并未出現,且多爾袞接著便開始選官錄用,連發政令,明眼人都看得出,清軍“吊民伐罪”為虛,入主北京為實。譬如高而儼、張家玉、黨崇雅等好些降順明朝舊官并不愿意降清,多偷偷出城難逃,但亦不乏如馮銓、龔鼎孽這類人將錯就錯,受清軍詔令任職之人。
多爾袞一面著手安定北京局面,一面派遣吳三桂、阿濟格等率軍繼續追擊順軍,在涿州、保定連勝順軍。昨日,清軍在慶都追上順軍,戰于城東,順軍大敗,大順蘄侯、前營制將軍谷英戰死,損失慘重。經此一戰,北直隸順軍的威脅基本消除,多爾袞旋即傳令吳三桂與阿濟格等軍班師暫回北京。陳洪范與趙元亨期間一直跟隨吳三桂軍隊行動,自不會再回北京,便趁機提出了南返,吳三桂故而出營相送至此。
陳洪范沉默片刻道:“吳爺委曲求全,陳某省得,但身在蠻邦,切不可忘故國。”
吳三桂白皙的臉頰微微透紅,點頭道:“陳公放心。”說著轉言,“闖賊失了北京,各地反抗烽火四 起。此去路上,還需小心。”
當初順軍攻占北京的同時分派了許多官員趕赴山東、北直隸等地任職。原有順軍之威壓著,地方上大多順從,但現今順軍敗了,各地打著“反順復明”的旗號暴動風起云涌,無處不戰亂。
陳洪范無話多說,正待要走,但吳三桂又把他叫住,說道:“有件事,還請陳公沿途幫忙留意。”
“何事?”
“幾日前我出北京,在城外遇見了熊文舉、龔鼎孽、涂必泓等人。”
“哦,是他們。”陳洪范點點頭,知道這些人都是國子監的官員。
“說來也慘,起初他們著短襖敝褲,又用蒙住妻妾的頭,渾如流民,我還沒認出來。”吳三桂搖著頭道,“倒是龔鼎孽的小妾,雖以泥抹臉怕引人注目,還是給我認出了。”
“吳爺認得龔鼎孽的小妾?”
“他那小妾姓顧,號橫波,早年是秦淮河的花魁,頗有名,姿色艷絕,不是幾把泥可蓋蔽的。不過我認識她,卻是通過我的側室。”
“吳爺的側室?”
“嗯,我那側室姓陳,本亦吳中名伶,與顧氏相識。前兩年入京,為我所納。我這大半年都在遼東主持軍務,少回北京,她就留在北京家里。”吳三桂緩緩說道,“闖賊無道,害我全家,我進城厚葬家人,卻獨尋不見陳氏,正是納悶,卻從顧氏口中聽說陳氏隨亂軍早出城去了。”
陳洪范了然道:“吳爺想讓陳某幫忙打聽陳氏的下落。”
吳三桂道:“正是。我奉命行軍無暇旁顧,今又得回北京,更無法尋找。自北京闔家蒙難,我只剩寥寥幾個家人,多找得一個也是好的。陳公回去途中,若有消息,還望知會周全則個。”
陳洪范應道:“行,我多留意。”
吳三桂感激道:“多謝陳公!”
陳洪范嘆道:“此等事,就吳爺不說,陳某亦盡力而為,只是國家大事,吳爺時時刻刻都不可忘了初心。”
吳三桂答應道:“陳公的話我都記在心里,南邊朝廷旨意,我隨時侯著,但凡能為國效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陳洪范不再多說,微微一笑。當下分別,吳三桂自領數騎飛馳而去,趙元亨望著道路盡頭飛揚煙塵,道:“陳公,吳三桂這般情況,回去怎么和主公說?”
“主公要咱們保全關遼軍為首要,這件事倒是辦妥了。”
趙元亨道:“妥是妥了,可是數萬關遼軍都留了辮子。”并道,“吳三桂早前說‘聯虜平寇’,現今寇也算平了些許,他卻把自己也套進去了。”
陳洪范勒緊轡頭道:“韃子野心勃勃,實我大明勁敵。讓關遼軍留辮子,又封吳三桂為王,擺明了所圖甚大,絕非簡單當援軍來的。吳三桂拆了東墻補西墻,做到最好不過如此。生死存亡之際,保命為先,人之常情。”
趙元亨搖起頭道:“到底遼東太遠,我朝廷鞭長莫及。”又道,“希望留辮子此舉正如吳三桂所說,是權宜之計。”
陳洪范笑笑道:“這種話,聽聽就行,是不是權宜之計,不在于吳三桂,而在于我軍。”
“此言何意?”
“吳三桂剃發若可視作不得已而為之,那么后續接受封賞,足見其心未必就完全抵觸韃子。可他又對你我恭敬備至,送出數十里。你當他是怎么?”
趙元亨忿忿道:“這廝想騎墻。”
“不騎墻,他活不下去,或者說關遼軍難保。”陳洪范道,
“從他甘愿舍棄家口也要保全關遼軍便知,在他心里,‘權’這個字的分量有多重。他要保權,只能擇強而事。他都留了辮子,你還指望他這人有什么君臣大義?”
趙元亨聞言,遍體生寒,不禁口吃起來:“照這么說,吳三桂若跟了韃子,那么山海關這一戰,看似為我大明驅逐了闖賊,其實更引一強敵入室?”
陳洪范嗟然道:“要這么說倒也為時尚早。韃子什么舉動,還要慢慢觀察。但是你我必須盡快將北邊的形勢通報給主公。無論如何,天下形勢已變,我軍都需早做準備。”
趙元亨長嘆道:“本以為山海關之戰是個終局,沒想到卻是個開始。”
西安府城北面八十里,三原縣郊外。
這里剛結束一場戰斗,大明宜川公馬萬年與崇信侯譚弘率軍埋伏此處阻擊意欲從西北馳援西安府城的大順西寧節度使黨守素的萬人。黨守素的前鋒黨孟安沖擊馬萬年及譚弘麾下的槍陣數次無果,稍稍退卻,預備兩翼的飛捷左、飛捷右、一沖、忠貫四營馬軍立即趁勢背襲。黨守素潰敗,直退往耀州、同官等地。
大明馬軍直追十余里方罷,四營統制韓袞、馬光春、周遇吉及呂越臨時碰頭。
韓袞道:“王爺說過了,孫傳庭未必會來西安。”
周遇吉冷哼道:“西安我軍重兵云集,不缺他那兩萬人。”
馬光春往下說道:“孫傳庭此去走陜北,榆林衛是必經之路。聽說近期先前退去山西的高一功一支兵馬輾轉亦繞去了榆林衛,加上原有王良智的守軍,榆林衛闖賊兵力亦達萬人。黨守素沙場宿將,在西安吃了虧,定不會再來碰壁,我猜他十有八九會調轉矛頭,尾隨孫傳庭去榆林衛。屆時榆林衛闖賊兵馬未必少于孫傳庭,孫傳庭腹背受敵,其勢危矣。”
韓袞苦笑道:“孫傳庭想去北京,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你當王爺沒勸過他嗎?”
馬光春道:“李闖敗于北京,按王爺推測,將回陜西,高一功從山西去陜北,想來是提前把守門戶去了。孫傳庭就算面對榆林衛不敗,等李闖大軍趕到,必敗無疑。他手里怎么說也有兩萬人,要是白白折在榆林衛,太過可惜。”
周遇吉附和道:“馬統制之言甚是,孫傳庭肯當出頭椽子再好不過,但若落得個全軍覆滅的下場,對我軍在整個陜西的局勢是大損失,得想個法子牽制闖賊,給孫傳庭留條活路出來。”
馬光春隨即道:“這幾日我都在想此事,倒有個主意。”接著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周遇吉搔著須髯道:“這法子倒也可行,只是有些風險。”
韓袞笑笑道:“些許風險比起全局算得什么。我看老馬這個主意不錯,既能牽制闖賊,又不失靈活,令我軍在陜西的戰略部署不至于太死板。”
呂越道:“可以試試,再晚了恐怕來不及。”
馬光春微笑道:“既然各位都沒甚反對,那便權且這么定了。等回軍西安,我四人一起向王爺請命更妥。”
韓袞亦笑道:“連月戰事,都是老侯、老徐他們出風頭,咱們終于也有出頭之日了。”
馬光春撇撇嘴道:“王爺圍困西安的基調都定了,再跟著他們混沒前途,要打出成績,還得靠咱們自己。”說罷,將手中馬鞭高高舉起。
韓袞、周遇吉與呂越三人見狀,亦舉鞭一處,以示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