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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廣元(二)

  嘉陵江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平緩,可它的兩岸此刻卻是金鼓齊鳴,煩囂動天。

  郝搖旗咳了口濃痰,轉身對徐琿道:“總兵,棧橋給他娘的盯死了。”

  徐琿面如冷霜,遙望對岸,那里,矗立不動的一桿大旗兩側,沿江排布著無數黑色的三角小旗,這些小旗都在江風的吹拂下橫向招展,一面接一面,遠遠看去,連續不絕恍如一道阻攔在江岸邊的黑堤。

  大旗上繡著的是個一個斗大“明”字,旁邊立有兩桿稍矮的豹尾旗,上面皆書“朝天關駐防千總傅”。朝北的豹尾旗旁,立有一座,飄揚的旗尾在風中“嘩嘩”作響,似乎在提醒對面的趙營兵馬這座上坐的便是今日守御棧橋的主將傅夢帝。

  透過江對岸排布著的守江官兵陣列,徐琿已能很清楚的看見廣元縣城的城垣,甚至那在城上來來回回走動的幾個貌似巡邏兵的小黑點,都盡收眼底。真要渡過去,不消二刻鐘怕就可抵達廣元城下,只是,在此之前,回看眼下,還有嘉陵江這一道天塹需要跨越。999小說手機端:https:/m.999xs/

  郝搖旗抬首觀測了日頭,擰著嘴道:“看時辰,大都督那邊恐已開打了。”

  徐琿黑下了臉,悶不作聲。他所率先討軍右營作為偏師,出陽平關轉南沿葭萌水而下,本意是出其不意,給正面攻擊的趙當世主力部隊提供策應,可誰料,侯良柱搶先一步,派人據住了渡江棧橋。而今,若不將對面的那支官兵擊潰,自己的人連廣元的一塊磚都別想摸到。

  處在廣元縣境內的嘉陵江算是上游,江面比起重慶那邊無疑窄了不少。可縱使如此,目測當前橫亙的江水寬度,也有數十步,且水深難測。徐琿除非得了失心瘋,否則就不會下令全軍直接渡江殺向對岸。然而,從西岸往東,最近的渡江點就在此處,此處也是江面最狹窄的地段。聽說再往下游走還有一處渡江點,但那里尚在數十里開外,等從那邊渡江成功,黃花菜都涼了。

  緩緩流逝的嘉陵江水不時掀起點點浪花,徐琿的目光從江面移到對面,那里早已嚴陣以待了數排鳥銃手,鳥銃手后有一個緩坡,自緩坡而上,又排了上百弓弩手。鳥銃手的陣列之前,還布著十余門似佛郎機、百子銃的火炮。可以想見,一旦趙營兵馬按耐不住,全線渡江,必將遭遇官軍毀滅性的打擊。

  與氣定神閑、穩坐如山的傅夢帝不同,徐琿當下是又緊張又焦慮。緊張是怕誤了策應主力的戰機,對全局造成影響;焦慮是因為知道時間耽擱不起,可卻又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個主意。

  郝搖旗緊攥雙拳望著江對面的官軍,氣的吹胡子瞪眼,他耳中隱約聽到廣元縣城的另一端似乎傳起陣陣炮響,心里是急切猶如千萬只螞蟻在爬。須臾,傅夢帝下令讓炮手試了一輪炮,雖然都偏得離譜,和趙營所在相去甚遠,但郝搖旗的心態還是炸了。他怒氣沖沖對徐琿道:“屬下請帶軍中悍兵三百,從棧橋上先打過去,沖他娘個卵朝天!”

  論悍不畏死之輩,縱觀趙營,郝搖旗的部下里是最多的。他們的出身大多是囚犯、礦徒這類兇人,這一方面與郝搖旗喜愛擇選此類人群入伍有關,另一方面,也這只有他這種勇出常人的猛士,才能駕馭這些桀驁不馴的亡命徒。

  郝搖旗的建議,徐琿之前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他還考慮到了更多。顧視左右,眼睛能見的數百步長的江水上,只有咫尺處的一座棧橋橫跨東西。雖說是此間唯一的通行處,但這座棧橋卻又舊又窄,最寬處也只容三人并肩而已,且多有殘破,似乎不等人上去,風一吹自個兒就要先垮了一般。這還不算,徐琿眼尖,他發現官軍對棧橋已有防備。瞧橋的那一端突兀的聚集了好大一票人,徐琿判斷,橋頭口子上十有八九已安排了銃炮,只等趙營兵士自投羅網即可一網打盡。想就算郝搖旗的人真個勇猛,能有幾個沖到了對面,但這座顫顫巍巍的木質棧橋若給銃炮一轟,想來也再也無法過人了。

  “狗日的縣官。”也不知怎么的,徐琿心里開始罵起了廣元縣的知縣。單看這棧橋,就知平日里絕少修繕,地方官的不作為由此可見一斑。只要這橋在寬個幾步,或是改以石砌,那趙營都會有恃無恐的多。官府的疏忽瀆職這時候居然反倒成了他們的救生符,徐琿一想到這里,就感覺窩囊。

  郝搖旗再三請戰,都給徐琿擋了回去。他憋了一肚子氣,轉回岸邊查看,官軍這時候又試了一輪炮,毫無例外,還是半點準星沒有,然而包括郝搖旗在內的所有趙營兵馬心里還是因此愈加添堵。

  岸邊,一身小兵打扮的崔樹強正蹲那里擠眉弄眼,郝搖旗走過去踢了他屁股一腳,罵道:“夯才,你做這些鬼臉,對面的伙計可沒心思看!”

  崔樹強是郝搖旗的老部下了,他此時固然是一介小兵,可因有著之前的交情,兩人之間說話還是肆無忌憚。

  “哪個賊慫的東西敢踹老子的腚!”崔樹強霸蠻慣了,即便下放成排頭兵,那些個隊長甚至百總也沒人敢撩撥他,他在下面作威作福,其實過得十分逍遙自在。這時候突遭一踹,自然而然就罵了起來。只是罵完,他斜睛發覺是郝搖旗,趕忙拍拍屁股,改容起身:“千總,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有失個屁,這兒又不是你家。”郝搖旗對他之前一句罵人話并不在意,“你瞅啥呢?對面官軍里難道有小婆姨不成?”

  崔樹強撓了撓光溜溜的腦殼——他很早以前因為不講衛生,生過疥癩,病好了,頭發卻從此不長了——歪頭歪腦道:“格老子的,屬下看對面上躥下跳,好不順眼。”在漢中做賊做了近十年,他不止一次來去川陜,耳濡目染下,也帶著些四川口音。

  郝搖旗聽罷,咧嘴笑了:“你個瓜皮,說話不過腦。你問問四周兄弟,哪個看對面能順眼了?”說著,還調侃一句,“既然看不順眼,怎么不過去料理料理?”

  他本當一句玩笑話說出,孰料崔樹強聞言,臉色陡轉,肅然道:“我正有此意!”

  “嗯?”郝搖旗一愣,“你說啥玩意兒?”

  崔樹強活動了下腦袋,又把兩手的指節撐得“咔咔”作響:“屬下愿意帶些弟兄,先沖過江,為千總清路!”

  雖然對方話語懇切,郝搖旗頭卻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你不成。”

  “怎么不成?”崔樹強急了,他最厭惡別人瞧不起他。實際上,他最開始之所以落草為寇,起因便是受不了同鄉伙伴所激,當街刺殺了招搖過市縣吏。如此人物,如何受得了輕視?

  郝搖旗知道他心氣高,以對待其他小兵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向他解釋:“總兵說了,江對面的王八羔子準保備下了火炮候在橋那頭。咱們過去,就是自尋死路。”

  誰知崔樹強撇撇嘴道:“屬下不要從橋上走。”

  “怎么說?”郝搖旗雙眼一下睜大了。但看眼前,一條江,一座橋,就別無他物。這崔樹強口氣好大,不從橋上走,難道從天上飛過去?

  “屬下帶人從江里游過去。”

  “游過去?”

  “嗯。千總不知,屬下入營前,在漢中當了好些年的水鬼,這水性嘛,嘿嘿,人送外號‘浪里白條’。”崔樹強是在漢中被趙當世收編的,之前,他已經縱橫漢中好幾年,且主要的活動區域,就在以漢水為主干的漢水流域。這片流域水網密布,船流量很大,他帶著一幫弟兄,活躍于此間的大小江河,沒少撈油水。

  郝搖旗聞言,仔仔細細打量了下崔樹強,只覺他圓腦溜肩,落到水里,怕真就是一條活魚,當下信了五六分。

  崔樹強看他似乎動心,加一把勁兒道:“這里還有十幾個我之前的老兄弟,也是個個長蹼長鰭的。千總你再找找人,這里兩千人,少說也能湊出一百個精通水性。”

  郝搖旗越聽他說越覺得有戲,腦袋“咔噔”一下,忽然想到一個點。他生怕自己被打岔忘了,一邊扶著腦袋,一邊對崔樹強道:“你且住,我想到一事,需得與總兵說。你…你不妨先去搜羅那些老弟兄,我片刻即來。”說完,急匆匆走了。

  崔樹強見勢,大喜過望,滿口答應。郝搖旗走后,他吆五喝六,四處穿梭,從各個不同的司、隊里拉人,幾乎視那些個隊長、百總為無物。那些軍官既怕他心狠手辣,又聽他滿口放炮像是得到了郝搖旗的默許,就都聽之任之。故而,崔樹強一個小兵,這當口穿來走去,旁若無人,看模樣倒比個把總還威風。

  過不多時,郝搖旗回來,見崔樹強已經拉起了十幾號人聚成個圈等在那里,先打了聲招呼。十幾個兵士頭一遭與千總靠得這么近,個個心情激蕩,有的偷偷看向神氣活現的崔樹強,似是因有這個面子足朋友而與有榮焉,也似對他能和郝搖旗面對面說話而感到羨慕。

  “總兵說了,給你個機會。”郝搖旗看上去像小跑過來的,微微喘著氣,“你這里十…嗯,我再去抽個二十人給你。”

  崔樹強聽到“給你個機會”五個字,一陣狂喜。他在下面過得快活,心卻沒有懈怠,他每日每夜所渴望的,就是“官復原職”。這不單單是對于職位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向他人表明,他崔樹強是配得上當初那份職位的。所以,作為一個排頭兵,每次作戰,他都拼死戰斗,希望立下功勛,好一步步再爬回去。這一次也不例外,他分明知道,作為先遣隊,要面對的危險系數比之戰陣上的排頭兵不知要高多少倍,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提出了請求。于他而言,命可以不要,但應得的榮譽與肯定,半點也不許旁落。

  “總兵的要求,游過去,沖了橋那端的守備,一旦得手,我會立馬接應。”郝搖旗不痛不癢說著,可崔樹強清楚,這短短一句話的安排里,有著多少困難與危險。

  只是,這是總兵徐琿派下的任務,“給你個機會”也是從他的口中說出。“機會”是什么,不言而喻。崔樹強可以放棄其他的所有機會,但只有這個機會,對他來說是千載難逢、不可錯過的良機。他以斬釘截鐵的態度回應:“屬下曉得!”

  郝搖旗臉上閃過一絲憂色,不過轉而振聲道:“總兵說了,此戰若勝,先遣隊必為首功。所有人升一級,賞銀百兩!”言及此處,目光斜向崔樹強,“若有罪在身者,既往不咎,官復原職。”

  崔樹強抱拳躬身,咽了口唾沫,現在,他絲毫沒有恐懼,滿腦子都是戴罪立功的興奮與喜悅。他甚至暗自感覺,自己的身子,就像鍋爐里的一塊炭火,開始灼灼升溫起來。

  為了避人耳目,崔樹強等人以及后續被擇選出來填補入隊的水性好者都陸續撤到了后列,藏到了密林中。他們全都悄摸聲兒的換下了甲衣,取而代之或一件單衣蔽體,或干脆像崔樹強一般,除了一條犢鼻褲,余皆赤裸。

  十月份,天氣已經轉涼了許多,可崔樹強渾身滾燙,自我感覺都要冒汗。他喝醉酒般漲紅著臉,引著三十來名手下從后方偷偷轉移。除卻卸下了不便于游水靈動的甲胄,他們也拋棄了長槍大刀,基本上都只攜帶了一把短刀或者手持上了弦的一件弩機。僅憑這樣的裝備,能在對岸掀起多大的風浪,或者說,是否能如預期那樣,順利摸到官軍的眼皮底下而不被發現?郝搖旗包括徐琿乃至于那二十多名先遣隊成員,誰心里都沒有底。

  只怕現在眾人中,信心最足的,就算是先遣隊的隊長崔樹強了。

  江水很涼,在跨下水的那一剎那,崔樹強全身就如觸電般震顫了一下。繼而,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整個人,降到了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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