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匝地煙塵中的襄陽府城局勢愈發混亂,滿街滿巷都是兵相駘藉的敗兵。東長門“震華門”已經被西營掌控,防御西邊“西成門”的黎安民兵營亦受到西營精騎的沖擊潰敗,此時守門副總兵盧鎮國焦頭爛額由少量官兵護著逃往大北門“拱宸門”。那里因有甕城加護,并未被西營作為攻擊目標而受到襲擾,尚有數百官兵駐留。但盧鎮國并無會兵反擊的打算,他認定襄陽府城內官兵敗局已定,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集合所剩兵力,盡快撤離。
張獻忠當然不會任由盧鎮國逃去,黎安民部土崩瓦解之后,他馬不停蹄,將所部數百騎分三路,自領一路轉去府縣衙署,另兩路則由騎將王會、卜寧率領追擊盧鎮國。
盧鎮國受襲時尚在夢鄉,變生肘腋,忙亂中壓根無暇披甲戴盔,僅著單衣跨馬就跑。那馬也不是慣騎的馬,而是營中負責馱貨的駑馬,由是他兵營距離拱宸門不遠,可跑到半路還是給急速飛馳的西營騎兵追上了。
左右官兵見勢不妙,一哄而散,盧鎮國苦苦拍馬,祈天求地。幾支箭飛來,射中那駑馬臀部,盧鎮國當即便感到胯下坐騎氣力一瀉千里。尚未及脫身,那駑馬哀鳴著不受控制向斜側里燃火的屋舍倒去。
王會大呼道:“抓活的!”一聲出口,數名西營精騎策馬迅進,各拋繩索去套盧鎮國。
可不等這些西營精騎得手,拱宸門方向,騰飛的火焰中,忽有無數人馬具裝的騎兵赫然現身。他們的甲胄反射著強烈的亮光,劈開丈余熊熊烈焰如流而來,幾如踏著業火前來勾魂索命的修羅夜叉,即將跌落的盧鎮國也瞬間消失在了他們聳動起伏的身影中。
“爾等隸屬哪部?”王會下意識以為來者是不期而遇的同營袍澤,扯著韁繩喝問。可是,他睜圓了的雙目隨即涌出無限的震怖,眼到處,那些只顧默默沖擊的騎兵們,哪里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
王會暗暗叫糟,轉馬要退,豈料對面那些來歷不明的騎士在瞬間猛然加速,層疊交錯的鐵騎填滿了這并不寬敞的街巷,挺立的騎槍微微上翹,密集猶如荊棘銳刺。直如一把鋼鐵鑄就的方刷,朝著無路可退的西營精騎狠狠掃了過來。
被裹挾著的盧鎮國雙目緊閉,唯聽耳邊傳來連接不斷的刀兵相交之響,折斷、尖嘯、哀嚎、碰撞、嘶鳴等聲音交雜其間,某一瞬間,盧鎮國恍惚中甚至產生了輕微的耳鳴,而在耳鳴時,他感受到天地仿佛都轟然碎裂了一般。
如潮鐵流漫涌至這條街巷另一端的口子方休,盧鎮國耳中的聲線復漸漸恢復清晰。正當馱著他的馬慢慢駐步之際,他聽到有人喊他。
“盧大人......盧大人......”
盧鎮國恍然驚醒,這時候有人將他從馬上背下來,他受著攙扶循聲看去,但見一騎背光,面對著自己。
“盧大人,趙某來晚了一步,還請見諒。”醇厚的嗓音很熟悉。
盧鎮國雙目呆滯,想靠近一些與馬上之人說話,但一邁步,腿腳不聽使喚,綿軟無力,若非有人立刻將他扶牢,怕是已經癱軟在了馬前。他深喘著氣,看了看自己的下身,卻見正有熱流不斷自褲管滲流,積成小小一灘。
“趙大人......”盧鎮國只說了三個字便說不下去,即便他已經看清了馬上之人的身份,但口齒打顫,已經說不清話。
趙當世知他心靈受到沖擊過大,一時半會兒調整不過來,便謂左右道:“將盧大人送下去先休息。”說著,提高聲調喊道,“老馬!”
“屬下在!”披掛整齊的馬光春催馬上前,他的半邊鎧甲已在剛才的沖鋒中染盡了鮮血。
“斬得賊首了?”
馬光春點著頭唿哨兩聲,很快,營中哨官灌三兒與馬光寧伸直著手,各自提著一個腦袋出列。
“剛驗過身份,王會、卜寧,獻賊兩騎將皆授首。所部二百騎,死傷過半,余眾散逸。”
趙當世笑道:“一口氣趕了近二百里路,還能有此戰力,果然是我飛捷右營的好兒郎!”
正當時,城東天空有火箭連發。
趙當世遙望皺眉道:“老韓運氣沒咱們好,他飛捷左營走震華門,看來那里有獻賊的兵把守,免不得一番激戰。”
馬光春說道:“主公,咱們此次從鹿頭店晝夜不停奔襲二百里,上下早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獻賊自以為得計,殊不知今夜便是他的死期!”
趙當世說道:“獻賊果然長于強行,咱們較他離府城還近百里,卻還是慢了他一步。”說到這里一夾馬腹,“不能再耽擱了,按原計劃,分兩撥,一撥隨我去襄王府、一撥老馬你帶著支援老韓!”
“是!”馬光春點頭答應,兩下立即各投去處。
城東上空的火箭,襄王府后院中的眾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華清目睹眼前張惠兒被長槊貫喉,強忍著不適掩面轉身。一人從她身后大搖大擺走向張惠兒的尸體,將長槊拔出來,環顧震驚的張可旺等西營兵士,懶洋洋道:“殺賊者,江都郝鳴鸞。”同時歪著腦袋瞅了瞅死不瞑目的張惠兒,面帶輕蔑,“‘四虎’嗎?我看還是‘四貓’恰當些。”ωωω.⑨⑨⑨xs.co(m)
“郝鳴鸞?”對這個名字,張可旺哪能不熟悉。他陡然怒起,厲聲啐罵,“好個郝鳴鸞,先前迫八大王,現又殺我營大將,血海深仇,豈容你放肆!”言及此處,喝令王繼業,“王將軍,快快將這廝拿下!”
“是。”王繼業拱手應諾,繼而一揮刀,“兄弟們!隨我拿下賊寇‘一堵墻’!”
張可旺的諢號即為“一堵墻”,他乍一聽以為自己聽錯了,瞪著眼看向王繼業。卻見王繼業一臉鐵肅,面對著自己正步揚刀,所部十余名兵士早在他的命令下揮舞刀槍齊刷刷殺將過來。
“畜生,你......”張可旺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王繼業會猝起發難,擋在前頭的幾名西營兵士來不及反應,都被劈倒在地,他慌慌張張且戰且退。
“‘一堵墻’,許久未見了。”
張可旺那時因急于追趕張惠兒,除了王繼業帶兵隨行外其余兵士并不多,寡不敵眾很快落于下風。郝鳴鸞正拄著長槊看熱鬧,襄王府的那群親眷中,這時又陸續走出來近十人。他們將裹在身上的女裝帽袍全扯了去,竟都是赳赳壯漢。當頭一個皮膚黝黑,露齒冷笑。襄王朱翊銘瞠目結舌,天黑兵亂,他也沒注意這伙人是怎么混到隊列里的。
張可旺一見那人,當即切齒痛恨道:“黑邦俊,人傳你已經死了,原來早成了趙賊的走狗!”又罵,“姓王的、姓黑的,襄陽府已盡在八大王掌握,你等無恥叛徒活不過今夜,別猖狂!”黑邦俊與王繼業是拜把子的兄弟,可想而知,王繼業之所以反水,定是受到了黑邦俊的蠱惑。
“活不過今夜?恐怕未必。”黑邦俊干巴巴笑道,“趙總兵早算準了爾等會來偷城,伏下天羅地網就候著爾等自個兒跳進來。我這些人奉命護衛襄王府親眷,外頭更有數以千萬計的官兵,你營拿什么取勝!”
黑邦俊、王繼業什么貨色張可旺很清楚,連此等人如今都這般信誓旦旦,可想而知,張獻忠自認為神來之筆的奇襲襄陽府城行動其實已成泡影。可即使如此,他也渾沒有屈服的意思,身邊的護衛兵士在王繼業等的猛攻下逐個戰死,他兀自奮戰不止,往日里的勤學苦練此刻派上用場,饒是王繼業、黑邦俊兩邊加起來有二十余人,一時竟然也難將他制服。
郝鳴鸞站在原地看了片刻,見二十多人打一個都拿不下,頓覺煩躁。打個呵欠,一拎長槊就想親自上陣。還沒動,院外先自鼓噪起來,不一會兒,無數披堅執銳的甲士魚貫而入,一將金甲紅袍、英姿勃發,舉刀朗聲道:“獻賊已敗,降我趙營者免死!”
郝鳴鸞見狀笑了笑,將長槊又拄了回去,遙遙拱手道:“主公!”
話音方落,從隊列中閃出幾名兵士,將一名五花大綁的少年將領推倒在地,趙當世用刀指著他,嚴聲道:“賊渠張定國已受縛,府內賊寇皆潰,識時務者為俊杰,切莫再行徒勞之舉!”
張定國蜷縮著,淚如雨下朝著張可旺哭喊:“大哥,我沒用!”
“定國......”張可旺望向自己最為親近的二弟,再轉看周遭,忽而發現,在這襄王府后院,不知何時形勢倒轉,已然只剩自己一個西營中人尚在孤身力戰。又聽著不遠處張定國凄厲的呼喊,當即悲從心來,苦苦支撐的精神終于崩潰難挽。他張著嘴將砍出了無數缺口的腰刀一扔,仰頭嚎啕大哭。
控制住了襄王府的局面,趙當世長舒口氣,無視襄藩親眷的睽睽眾目,快步走到華清身邊,用力將她攬入懷中,頗帶自責道:“還是來晚了,差些讓你遭了委屈。”
趙營軍隊撤離襄陽前后的一段時期,朱翊銘正在計劃將華清送回漢中瑞藩,所以幾乎日日與華清相見,趙當世無法故技重施將華清提前帶走,又為了避免引起朱翊銘的猜疑,只派了包括郝鳴鸞在內的少數一流好手藏在府內保護,可縱使如此,實際情況依然險惡。回想幾刻鐘前,完全可稱生離死別千鈞一發。思及此節,他便是什么顧忌也沒有了。
華清雖仍在微微急喘,嘴中卻道:“不晚。”雙手亦是緊緊箍住了趙當世的腰身。
朱常法見二人相擁,拍手叫好,朱翊銘則半是震驚半是尷尬,不安地四下看看,故意咳嗽兩聲道:“趙總兵,多謝相助!”
趙當世這才放開華清,華清低著頭慌慌張張躲入親眷中,他則臉不紅心不跳回道:“王爺不必如此,守衛襄陽府本就是趙某應盡的職責,只可惜被獻賊鉆了空子,讓王爺等金枝玉葉受驚了。”
朱翊銘心道我確實受驚了,偷瞟一眼華清,將趙當世拉到一邊,正聲道:“趙總兵,一碼歸一碼,你和郡主到底是什么關系?”
趙當世道:“什么關系,王爺想必也看見了。”
“這......這可未必是樁好事。”朱翊銘沒想到他意思表達這么直接。
趙當世不以為然道:“還請王爺成全。”
朱翊銘心中有些氣,道:“小王如何能成全?這可不是在說笑。”
趙當世淡淡道:“今日無趙某,襄藩上下付之一炬,自也沒什么說笑不說笑的。趙某希望王爺成全,今夜所見所聞,不必對外透露半個字。”襄陽府城形勢已盡在掌握,他所剩無幾的顧慮至此基本全部消逝,自是有恃無恐。
“你這什么意思?”朱翊銘聽他口氣冷而強硬,與往昔大相徑庭,暗吸一口涼氣。
趙當世忽而松開眉結,微笑起來,說道:“什么意思王爺心里自知,你我攜手多時,這點默契,趙某相信王爺還是有的。”說完,給他行一禮,轉過身頭也不回著走了,邊走邊立起手傳令院中兵士,“好生照看王爺一家老小,切莫再給賊寇半點可趁之機!”
趙營兵士聞令便動,窸窸窣窣中,朱翊銘佇立原地,長袖低垂,呆呆目送趙當世的猩紅披風消失在如墨的夜色里,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