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的話落到了許多人的耳中。
最先震驚不解的便是城主,他立刻道:“不可能啊,城門是我親自監督人閉合的,嚴絲合縫,城墻上亦有人鎮守,怎么可能有人潛入?”
白夫人道:“可確實有人來了。”
披麻戴孝的書生看了一眼神色慌亂的城主,嗤笑道:“如今夫人即將接納冥君的權柄,此城亡靈不死,無論來者是誰,又能改變什么?自投羅網罷了。”
城主冷笑一聲,怒道:“你個百無一用的落魄書生懂什么?酆都未成之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成為致命的絆腳石,此刻我們不能容許任何意外,一點也不能!”
書生別過了頭,知道如今白夫人心情不好,也未與他爭執。
白夫人閉上眼,過了一會,她說出一句令人震驚不已的話語:“我找不到他。”
“什么?”眾人皆驚。
如今白夫人是真正的一城之主,城中的所有人皆是她掌心翻覆而滅之物,既有人進來,怎么可能找不到?
來的究竟是什么人?
白夫人心中亦是不解,在她心里,可能性只有兩個,一是動了城門,但并未進城,而是那人也有類似那對師兄妹一般的隱息之術可以暫時躲過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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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骨輕敲扶手,一枚骷顱頭如小劍飛出,瞬息間鉆入了城主的眉心里。
白夫人說道:“借你一個長命境,在城中把那人給我搜出來。”
那骷顱頭進入他的身體之后,巨大的力量灌入他的魂魄之中,城主一時間心馳神遙,有些不適應這般恐怖的境界。
“長命…”
他生前便有遺憾,不能成為修行者再守城百年,如今死后反倒亦鬼亦仙。
那白夫人不過彈指,便完成了他多年的夙愿。
城主神色愈發虔誠,跪拜之后領命離去。
白夫人睜開眼,淡淡地瞥了樹白一眼,指尖一動,將這少年一并扔去了那陰魂的隊列里,樹白口不能言,但看著眼前的男男女女的鬼魂,心中發毛,對于死而復生的白姐姐說的話語,他亦是云里霧里,如果可以,他更想轉身逃跑。
白夫人看著那五幅依舊在不停演化的畫,又仰頭望了一眼當空的猩紅色月亮,此刻月亮已經過半,用不了太久便會徹底圓滿。
“六十四年了啊。”白夫人輕輕嘆息。
那整整六十四年如夢魘般縈繞在她身上的記憶里,那令她膽寒生惡的臉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那時的自己明明已經修至紫庭巔峰,距離五道不過一步之遙,但在那個四個老妖怪的面前,自己竟然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只是即使那個怪物那般強大,卻依舊失算了,那堆明明死得不能再死的骨頭,依舊重新孕育出了自己。
她不僅活了下來,而且在一個大雪之夜爬出了那頭老妖怪的禁制,她來到了沙河,鑿開了堅冰,煮河水以自身為食,從此以后,那沙河便再也沒有結過冰。
她無數次想著,那四個殺死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境界,是隱國而來的,誅滅違抗天地法則生靈的神明嗎?
只是自己勤勉修行,不食人肉,不殺無辜,只是因為一個不知哪里空穴來風的謠言,說吃了自己的骨頭可以長生不老,于是南州里,無數人想要殺死自己,引起了一場死傷無數的混亂。
而那神明披著袈裟串著佛珠,看似滿臉悲憫,解決這場混亂的手段,竟是直接將自己殺死。
懷璧其罪便該死,何其可笑?
白夫人紅唇輕啟,無聲地笑了起來,那次死亡之后,她才終于明白,無論把境界修到何種地步,最終在那執掌法則的隱國之主手下,依舊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唯一的辦法,便是擁有真正對抗他們的力量,便是成為自己國度至高無上的王,所有的法則都聽從自己調遣,她要滿城生靈,無論是多么鋒利的刀劍,都無法將他們殺掉。
這才是法則的力量。
白夫人不停地笑著,胸膛起伏,白骨累成的長裙在夜色中極為醒目,此刻她盤踞在王座上,就像是一截死白色的、盤根錯節的柳樹,其上面生長著一顆美艷頭顱。
王座帶著她高高地升空,幾乎伸手便可觸摸到那輪紅月。
她眼瞼垂下,眸光落在了那座俯瞰的城池里,此時滿城的大紅燈籠已轉為白色,所有逃難歸家的人們,在經過那燈籠時,便相當于一只腳踏入了冥府之中。
而此刻,那些亮起的燈籠匯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奠”字。
奠,亦為定也。
滿城如喪,靜默如死,便是定了。
臨河城為基已定,那五根象征著酆都神國神話邏輯的柱子也在緩緩搭建,等到五根柱子徹底建成,她便可以親手繪制這方的穹頂,捏造日月星辰。
只是如今這城中還有幾只惱人的蟲子。
她一把抓過紅月,指尖一點,其上畫面變幻,顯露出那老宅子里寧小齡不停出劍劈砍寧擒水魂魄的畫面。
白夫人冷笑不止,若非此刻神話邏輯還未推演完成,她無法離開這座象征陰陽之隔的奈何橋,她便親自前去,兩爪將這對師兄妹撕得粉碎!
“寧擒水,我賜予你偉力,你便是 這般用的?”
白夫人威嚴的聲音帶著無限的魔力,透過紅月傳了過去。
庭院上空,白夫人的聲音響起,紅月光芒更甚,那光照在了寧小齡的身上,她的思緒像是被拖慢了幾分,出劍的速度慢了一些。
那片刻的遲疑后,她心知不妙,正要以最猛烈的大河入瀆式將寧擒水的魂魄徹底洗碎,但寧擒水得到了白夫人的諭令后,境界又攀升了一截,他殘破的手瞬間凝成,一把抓起了散落在地的筆,繚亂的字跡頃刻寫成,帶著生死之間才夾雜的恐怖韻味。
他是這座城中未來的判官,執掌的便是生死!
他的身邊,積雪也仿佛“死”了一般,紛紛垮塌融化,死亡的氣息如秋原上焚起的火線,一瞬間便成勢,飛快涌來。
寧小齡幾乎沒有猶豫,雪狐與生俱來的敏捷讓她飛快后撤,死氣蔓延而來時,她幾乎一瞬間竄到了最后方,緊貼著墻壁,接著她才立刻掐了個劍訣,以劍域護身,那死氣來到身前,一時間無法突破劍域,皆如遇到礁石的流水,向著兩側分散開來。
見到那死氣無法進來,寧小齡心中的恐懼驅散了些,只是自己無法繼續出劍之后,那寧擒水的魂魄便以極快的速度聚合著,像是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形,然后拼湊出四肢五官等細節。
寧小齡強壓下了心中的懼意,方才也是這個位置,比自己境界還要低許多的師兄,果決出劍,直接一鼓作氣斬得他難以愈合,那自己憑什么不可以?
這老東西雖然化作陰魂,境界還漲了一些,但自己相較兩個月前亦是天差地別!
外面的長街上,打斗聲隱約傳了過來。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身邊白雪如砂,滾地而走,與方才師兄出劍時如出一轍。
寧擒水身形已然凝聚,淡淡一哂:“用老的劍招還敢再出?”
寧擒水終于得以握筆,方才心中擠壓的陰郁如墨汁般噴濺而出,周圍虛無的空間便都是符紙,承接著那些陰魂般的墨水,凝聚成完整的字。
寧小齡以劍域護身,以砂雪之式為起手,身形驟然奔出,怒道:“你才老。”
只是寧擒水已吃過一塹,對于這劍法的凌厲已有見識,已有堤防,當然不會再被瞬殺,在寧小齡出劍之時,三道符已然畫成,他將筆收在身側,神色肅穆如不帶絲毫情感的判官,朗聲道:“陰寂陽滅,生死為序,數論功德,刑罪加身!”
三道大符如碑鑿下,帶著判決生死,說一不二的決絕,就像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刃,只要落下,便是一刀兩斷!
寧小齡白虹貫日的劍招還未過半,她的身影便被硬生生打斷,一道符碑砸落,逼得她側身躲避,而下一道符碑又將她的墨雨翻盆式硬生生壓回了鞘中。
寧擒水心中嗤笑,剛才那寧長久若是不耍那趁其不備的陰謀詭計,與自己正大光明的對決,自己又怎么可能會輸?
長街上,在寧長久與那屠戶一照面之際,戰斗便開始了。
那屠戶是個胖子,身子壯實至極,手持殺豬刀一站,便宛若一座小肉山,而他的動作卻又帶著與他身形不相襯的敏捷,狂奔之際更是能將腳下磚瓦踏得粉碎。
白夫人還未下達命令之際,他對于找尋那頭瘋牛無果的怒火便撒在了寧長久的身上,而寧長久同樣懶得判斷他的身份,畢竟如今滿城皆敵,在那屠戶出現的第一時間,他的劍意便已如針芒散開。
他與那屠戶幾乎同一時間動的,刀與劍碰撞的剎那,兩人都能從對方的眼中捕捉到一抹驚愕。
對方竟然是人?!
而這抹驚愕沒有存續太久,屠戶殺豬一生,無論多么壯實的豬,他都能一刀了結掉對方的性命,而方才那馬頭上的脖頸上一刀而過的平滑切口,更是讓他滿意至極,想著白夫人看到之后,定會夸贊自己。
而這個不長眼的少年人,又沒有豬壯實,居然也敢攔自己的道路。
刀劍碰撞,金屬振鳴之聲響徹長街。
一撞之后,兩人都沒有絲毫的停頓,第二記又至,撞響之中,屠戶驚愕地發現,對方這干瘦的小子,出劍竟然比自己更快,他的刀還在胸口前上方時,那劍已經朝著自己肩脖處劈來!
屠戶一聲怒吼,腳下石塊瞬間碎成齏粉,驟然爆發出的力量將那劍擊退了片刻,自己手中的刀同時切上。
又一次簡單的相撞之后,兩人的身形皆后退了一些。
屠戶驚駭地發覺,若非白夫人賜予了自己很高的境界,方才的第二個照面,自己便有可能已經被對方斬下頭顱。
對于殺戮一生,追求一刀斃人性命的他來說,這是絕對無法容忍之事。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在一刀斬殺那頭瘋牛之后,他便以平生所學之所有精妙,不沾任何拖泥帶水,一刀斬下自己的頭顱!
那該是何其精彩的一生?
只是如今,他要耗費精力再殺一人。
年輕時候他殺了很多人,入城開始安定營生之后,他的刀口便再沒舔過人血,如今嗜血的玉望再次泛起,他提起了手中的殺豬刀,悍然撲了上去。
寧長久不愿與他糾纏,他同樣打算將對方速殺然后前往奈何橋,去破 壞白夫人的儀式。
于是刀與劍的交擊便更為鏗鏘剛烈,那幾乎沒有任何花哨,每一記都是鋼鐵之間單對單的碰撞。
屠戶還是低估了寧長久出劍的速度。
他的刀法雖早已極快極強,幾乎只要先手一刀便可以直接破人心臟或取人首級,但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出不了刀,對方的劍太快太快,自己的每一刀都被壓制,只能循著那劍招的來路倉促抵擋。
隨著他不停后退的身影,地面上的磚瓦一塊塊破裂。
他心中的殺意與憤怒如火山口積攢的熔巖,只待對方劍招用盡,便要化作熔化一切的烈火噴薄而出,割裂對方的頭顱!
刀劍再撞,屠戶再退一步,甩了甩生麻的虎口,幾乎要握不穩刀。
那劍卻沒有多少停頓,頃刻便又落下,他只好翻滾身體側身躲避,一劍斬砍落空,很快轉劈為橫掃,繼續追擊而去,屠戶一個翻滾之后穩住身形,再次接劍,與此同時雙腿猛一橫掃,身子如掄圓了的鐵錘直接撞向對方的腰間。
寧長久身子一躍,躲過了對方的追擊,當空一劍直斬手腕。
屠戶倉促回刀防身,劍氣波及之下,卻還是被斬出了一道口子。
他吃痛地哼了一記,雙目通紅,干脆不管不顧對方的攻勢,直接刺出了自己苦練一生的一刀!
這一刀簡單至極卻帶著滔天的怒意與殺氣,這一刀他練了幾十萬遍,干凈利落得幾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但他這一刀還是沒有刺中對方,不是因為自己技藝不夠,而是因為這柄殺豬刀太短了。
寧長久的身子在第一時間后撤了半步。
那刀鋒極為驚險地擦著他的胸口劃過,斬破了半縷衣衫。
一刀勢絕,屠戶的瞳孔中帶著極大的不甘之色,接著他眼睜睜看著對方身體前傾,同樣斬出了一刀,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忽然大放異彩起來。
對方所出的那劍,與自己畢身所練這刀一模一樣。
他已經沒有時間為對方僅僅一眼便模仿出與自己畢生所學一模一樣的刀法而妒恨,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手中看到這一刀,如照鏡自觀一般,望見了幾乎超越生死的美!
那一刻他內心深處無比渴望著對方就這樣斬下自己的頭顱。
但這他極度渴望的一幕并沒有發生。
極為刺耳的“叮”的一聲里,寧長久的劍被什么東西擊中,硬生生地打得偏離了軌跡,那片刻的空隙讓屠戶下意識收刀回防。
屠戶逃過了一劫,心中卻空落無比。
他的視線越過寧長久的肩頭,望向了那邊,勃然大怒道:“你個老道人湊什么熱鬧!”
說話間他已不理會寧長久,直接將手中的殺豬刀朝著那救了自己一命的老道人身上甩去!
那道人便是從屋中走出的寧擒水。
他看著那柄飛刀,判官筆一揮直接將其打落在地,他望向那屠戶,同樣怒道:“多虧我救你一命,你個老匹夫別不知好歹。”
“救我一命?”屠戶臉上青筋爆出,勃然大怒道:“你賠我命來!”
說著他手掌一伸,隔空馭氣,再次駕馭那柄殺豬刀撲了上去。
寧擒水原本的計劃里,他在暫時困住寧小齡之后,便先出門,與那屠戶一同將最為棘手的寧長久先行殺掉,可這般波折卻是他萬萬沒有預料到的。
這個殺豬的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但也很是難纏,而屠戶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他小山般的身影撞上去時,哪怕寧擒水已用符抵擋,卻依舊被震退了兩步。
老宅子中,原本被死氣團團包圍,只好以劍域艱難抵擋的寧小齡卻因此喘了口氣。
她連忙斬開死氣,朝著屋外跑去,但是如今這老宅子中的因果線依舊束縛著她,她不像師兄那般曾經有超脫生死的經歷,根本無法走出這條因果線中。
“師兄!”
她用力叩擊門扉,用力大喊了幾聲。
寧長久聽到她的呼喊,心中松了口氣,那屠戶脫不了寧擒水太久,正當他還在思考如何將寧小齡從屋中帶出來時。
地面忽然震蕩了起來。
震驚與愕然還沒來得及化作具體的情緒,在他們的身后,巷子的拐角,墻體開始大量崩塌。
那墻邊,一頭渾身都是血痕的瘋牛雙目猩紅,蹄子亂踏,橫沖直撞地奔了過來,屠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所在,想要一刀斬死那瘋牛,可是那瘋牛在接近時卻猛地轉了個身,直接撞向老宅子的大門,勁健的后蹄猛地一踹,一下踢中那屠戶的胸口,將他整個人踹到了下去。
而屋子里,寧小齡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只覺得地震了一般,口中的師兄救命才喊到一半,眼前的大門便直接支離破碎了,而那滿身是血的黑牛背上,一個同樣漆黑得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身影落下。
那極黑的幕布后,一只白暫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進了那塊漆黑的幕布里,耳畔,一個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響起,有些威嚴和霸道:“吵什么吵,跟我走!”
(原本只想寫三千字,沒收住,碼了五千多,所以晚了一些…又是日萬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