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死林到棲鳳湖,丘離沿著落葉堆積的道路向前走去,他的身后跟著兩個玄甲黑袍的護衛。
此刻棲鳳湖上的冰與火早已散去,風平浪靜間帶著秋時獨有的蕭肅,那座還未開始修繕的皇城便與大湖相對,落在丘離的眼中,都是數不盡的凄涼。
昨日之前,他是不死林巫主的大弟子,是將來要傳承古卷,接過巫主權柄的人。
而僅僅一日,天翻地覆,那在自己心中宛若神明的巫主大人死無全尸,而自己也會很快淪為階下之囚。
他如何甘心?
丘離低垂著頭,沉默前行,來來往往的人影越來越多,他無聲地穿過了他們,沿著那條曾被血水洗過的長街,朝著皇宮的方向走去。
太陽越升越高,視線隨著陽光緩緩越過高墻,即使隔得很遠,依舊能看見那皇宮破碎卻依舊巍峨的模樣。
泱泱南州,趙國不過是偏居一隅的小國,但饒是如此,因為有了某些人的存在,卻散發出了不可撼動般的光。
那道光無比刺眼,令人生厭。
“希望你不要騙我…”他的聲音低得無法聽見,只是一道蚊語。
他身后的兩個護衛面色如常,只是帶著他向前走去。
這一句話語會改變今日的皇城,然后埋下一顆極大的種子,在某一時刻,掀起足以翻覆寰宇的驚濤駭浪。
而如今,在這個看似尋常的早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飄散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宴會早已開始,原本氣氛稍有壓抑的宮殿,此刻也熱鬧了起來。
殿中燈火明艷,宮女腳步無聲,來來往往,官員也沒了最初的緊張,在觥籌交錯間開始交談。
而這場宴席也并無鋪張之處,原本該用的銀盤玉碗,此刻也換成了陶瓷質地的,盆中果蔬尋常,并無珍奇,哪怕來往的宮女,衣著也并出奇之處,
他們偶然抬頭,望見那膚色勝雪,龍裳似墨,未著任何金銀裝飾的少女,忽然明白,這是某一種信號。
這是與趙復宴席鋪張截然相反的信號。
看來哪怕此間事了,她也并不打算退位,趙國將會迎來第一位女帝。
這位女帝明明這般年輕,卻帶著讓人生不出任何反對的念頭。
陸嫁嫁并未多食,只是輕挑紗幕,飲了幾杯酒,又象征性地吃了幾筷子菜。
對于長命境的修行者來說,他們無論是對于飲食還是睡眠的要求都比普通人要低上許多,更何況,那世外靈氣凝結的瓊漿玉露才是至味,凡間的食物哪怕再工序繁復,與之相比,終究是云泥之別。
寧長久只是靜坐,如尋常一般下著筷子,他不愛飲酒,便以清茶代替。
而寧小齡則是兩眼放光,這些菜肴對于那些官員來說,可能都算是粗茶淡飯,但對于過去只能跟著寧擒水沾點油水的她來說,這些已經堪比山珍海味了,少女提起筷子,夾了一塊肉送到口中,回想起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竟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淚。
寧長久笑著揉揉她的腦袋,衣袖輕輕掠過臉頰間,替她拂去了眼淚。
寧小齡湊得更緊了些,她低著頭,知道如今很多雙目光都在好奇地盯著他們,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桌上的飯菜在這種目光的凝視下,好像也不那么香了…
這讓她有些苦惱,雖是來給趙襄兒殿下慶生,但她只是想好好吃頓飯呀…
而宴席進行期間,趙襄兒將一疊紙交給了一位近衛,讓他分發下去,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紙張也按著順序一路傳閱,落到了越來越多的人眼里。
驚疑聲時不時地在殿中響起,茶飯之外,議論紛紛。
那紙上的內容,都是趙襄兒昨夜所寫,大致是說,瑨國與榮國欲滅亡并瓜分趙國,所以找了殺手潛入趙國,圍殺娘娘,放出了那原本封印在地宮深處的大鬼,而最近城中暴亡之人,皆是被那大鬼所殺。
而那大鬼與妖雀血羽君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聯袂而來,想要一舉摧毀趙國,幸好趙襄兒與諭劍天宗的陸仙子一同聯手,擊殺了那頭大鬼,血羽君也重傷遁走,那些瑨國和榮國的殺手也全軍覆沒,無一存活。而這一對名為寧長久和寧小齡的師兄妹,也在這一次皇城之亂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這些說辭中當然是有真有假,只是尋常凡人不過霧里看花,哪里能夠分辨?更何況,此刻他們哪有資格質疑呢?
“先前瑨國所說,他們得了天諭,說要誅殺娘娘,如今看來,根本就是蓄謀已久,妖言惑眾!而我趙國,竟有這么多人…真的信了。”有人以拳擊桌,憤憤不滿。
趙襄兒淡然道:“降臨瑨國的不過是頭邪神,等到時機成熟,我自會親手斬殺。”
“殿下,這瑨國與榮國的殺手全軍覆沒…真是真的?不知都是哪幾位?”有人發問。
對于他們來說,那什么大鬼和血羽君都太過虛無縹緲,而瑨國的刺客名揚天下,殺人于無形無影,恐怖至極,過往趙國中許多人的暴斃,據說就是那些刺客所為。
這是瑨國壓在他們的陰影之一,是他們最能直觀感受的東西。
趙襄兒嗓音清冷,緩緩答道:“以彩衣鬼為首,雁湖刀客,無量劍,蟬絲鬼等二十余人的尸首將于午后懸掛城頭,屆時所有人都可以去看。”
“彩衣鬼?”有人悚然一驚:“是那總著艷麗衣衫,喜以暴虐殺人至死的活鬼?”
彩衣鬼在瑨國兇名赫赫,他的身世更是許多江湖小說里津津樂道的話題,而那些被他殺死的人,身體都被虐待得不成人形,魂魄則被他身邊的魂蟲撕咬得干干凈凈。
而這么多年,他一直高居瑨國刺客榜的榜首,無人可以撼動。
沒想到他昨日竟也潛來了趙國,這等兇人,殿下殺他,恐怕也廢了不小的力氣吧…
還好終究是殺掉了…
眾人心思各異,但無不暗暗松了口氣,對于趙襄兒更加心悅誠服。
“殿下…那…那頭血羽君呢?”有人小心翼翼反問。
“已逐出皇城。”趙襄兒答。
“那如今瑨國與榮國高手折損了這么多,他們若是遷怒于趙…”又有人欲言又止。
“人家都欺負到家門口了,我也都殺了,莫非你覺得還有周轉談和的余地?”趙襄兒反問。
那人不再多問,又有人起身道:“那今后趙國,希望可以由殿下接管,若非如此,瑨國榮國虎視眈眈,吾等無能之臣無法心安啊。”
趙襄兒聽著他的自嘲,微微一笑,淡然道:“還是那句話,我不棄趙…至于這張王座,不過形式,等他年外憂內患消解,再重鑄吧。”
“那國師…”
“既然先生今日告病,那也不去擾他了,今后國師府依舊是國師府。”
“殿下仁厚。”
這般的問答不急不緩地持續著,趙襄兒立在金階之上,回答問題的語氣并無太多起伏,對于一些較為激烈的言辭,她也耐心地解答著,并不任何不耐煩,生辰宴的時間便在這對話聲中流逝著。
陸嫁嫁始終望著這徐徐作答的少女,眸子里閃過許多欽佩之色,只可惜相識太晚,未能一睹她那傳說中的娘親是何等姿容,一大遺憾。
寧長久也早已停下了筷子,他抿了口酒,覺得有些辛辣,無奈地笑了笑之后便放下酒杯,注視著趙襄兒,不知在想些什么。
寧小齡也看著她的臉,心里想的是這與師兄真是越來越般配了。
漸漸地,問話聲越來越少,滿殿寂靜,落針可聞。
趙襄兒淡然一笑,目光忽然望向了寧長久,兩者的視線于空中交匯,寧長久心中微驚,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這種預感很快便應驗了。
趙襄兒開口道:“既然諸位都沒什么問題,那我也要說一件事情。”
寧小齡當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所在,心中一緊,隱約猜到了什么,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在場的眾人聽到此言,再聯系到她的目光,同樣如炸鍋了一般,一個昨日皇城動蕩,殿下與這小道士并肩作戰,互生情愫的故事便被很快腦補了出來。
只是…趙襄兒柔和的目光也不過剎那,很快,她的目光寂靜,落到寧長久身上時便又似那寒冬的湖水。
籠著薄冰色的眸光里,少女的瞳孔深處,泛起了一絲絲戰意般的神采。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誰,想了一整夜,雖然很多地方依舊想不明白,但是不重要了。”趙襄兒看著他的眼睛,忽而淺淺一笑,道:“我現在只知道,那頭老狐或許不算什么,你才是娘親給我準備的,真正的磨刀石。”
寧長久:“?”
趙襄兒看著他的臉,道:“我知道你可能自己都蒙在鼓里,畢竟仙人天算,人行走在世間這張大棋盤上,難免淪為棋子。”
“…”寧長久:“殿下姑娘,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
趙襄兒輕輕搖頭:“你的存在、出現,在這場變局中的作用,都太過恰到好處,因為太過巧合,所以我相信,這不是巧合…最重要的是…”
寧小齡仰起頭,一臉茫然。
陸嫁嫁螓首微垂,若有所思。
寧長久皺眉道:“是什么?”
趙襄兒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最重要的是,你是一個道士。”
寧長久不解道:“如今妖魔橫行,這世上驅魔的道士這般多,有何特殊?”
趙襄兒手指探入袖間,緩緩取出了一封色澤鮮紅的書信。
寧長久面色微變。
趙襄兒兩只夾著那封書信,認真道:“小時候,娘親給我訂下了一樁婚事,這是那封婚書。”
滿場嘩然,很久之前,朝堂中確實有乾玉宮的小小姐已許婚配的傳言,但傳言終究是傳言,特別是三年前那件事之后,趙國所有覬覦她的世家公子,一并斷了念頭,關于小殿下娃娃親的謠言,也再沒人提起。
這封婚書以“寄白頭之約,指鴛侶之盟”開頭,以“珠聯璧合,永結同心”八字結尾。
小時候,她無聊閑翻婚書,讀過許多遍。
而如今這封婚書被她親手拿出,顯露在眾人面前時,所有人都難以相信,像殿下這樣的人,竟也有婚約在身,還是娘娘訂下的,對于殿下成親之后相夫教子的模樣,眾人只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實在有些匱乏了…
寧長久盯著那封婚書,忽然覺得有些頭疼,他疑惑地看著趙襄兒,問:“那我…是不是應該恭喜殿下?”
趙襄兒輕輕搖頭:“這封婚書上的人,我從未見過。”
寧長久道:“若是指腹為婚,那成親之日相見,在民間也算是常事。”
趙襄兒手指微收,纖月般的細眉微微蹙起,她薄唇輕顫,聲音沉了下來:“這封婚書的期限是十六歲,而婚書上的人,根本不存在。”
寧長久同樣皺眉,愈發疑惑。
十六年…今日是趙襄兒的生辰,也就是說過了今日,婚書便要作廢?
可那書上的對方,根本不存在又是什么意思?
趙襄兒道:“這封婚書上的男子,是某個觀主的關門弟子。可是十六年過去了,那位觀主依舊沒有找到他的關門弟子…所以這封婚書,根本沒有意義。”
許多人心中不知為何,在聽到婚書沒有意義之后,哪怕這個消息對于他們自己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但還是默默松了口氣。
可是關門弟子這四個字,在寧長久心中激起了驚濤,他目光一顫,盯著那封婚書,袖中的手指不停掐算。
趙襄兒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指節微彎,將那封婚書的一角抵在掌心,笑意清冷:“我原本以為,我不可能見到我這個所謂的未婚夫君了,但是…”
她看著寧長久,道:“但是你的出現,讓我心中生出了一抹困惑,你天賦不尋常,身手不尋常,談吐不尋常,又偏偏是個道門弟子,不知是不是巧合,你非但壓抑住了那妖種的魔性,還在我眼前扛過了那場雷劫,我覺得這絕非偶然,娘親小時候與我說過兩句話…”
“一句話是天算不如人算,另一句話是人定勝天。”
“而在我心里,娘親便是天算,更何況,婚姻這般大事,又豈可能是隨手為之?”
“而今天,你出現了,雖然是你的身份和這封婚書很難完全對上…所以我想問你,在寧擒水之前,你可另有師承?”
趙襄兒說完了這些,便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回答。
寧長久眉頭始終緊鎖,他想到了自己十六歲的那樁婚事——可那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可是正如趙襄兒所說,這一切又未免太巧。
關門弟子…
關門弟子!
寧長久眼睛忽然一亮,他想起了自己始終可以感知到的,那皇城中若有若無的氣息。
那或許就是師尊重新收取的關門弟子,而趙襄兒便是師尊給那個弟子準備的未婚妻!
同樣的關門弟子,同樣的十六歲,同樣的婚書。
此刻他想通了一切,難怪自己始終能感受到那道氣息,原來是他的小師弟,來見自己的未婚妻了…
他做出了與當年的自己,截然相反的選擇?
他看著趙襄兒黛色的細眉和瓷器般雪白的面頰,神色有些明悟又依稀還有困惑。
只是…師尊,你當年究竟為什么要殺我,如今收取的這個弟子,又是什么樣,以后又會什么樣?
寧長久心中慘然。
只是不知,明明趙襄兒十六歲生辰都要過了,為何那小師弟明明身在皇城中,卻遲遲不肯現身呢?
難道…
寧長久心中生出了一個怪異的念頭。
不會是個小師妹吧?
想著這個,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望向趙襄兒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怪異。
趙襄兒見他遲遲不答,心中亦有猜測,微笑道:“我知道,或許你也有你的秘密,如今大庭廣眾,你或許不方便說,但是沒有關系,反正…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會接受這封婚書。”
寧長久對于她的話,心中并無太多波動,反正退的也不是自己的婚。只是心中隱隱有些心疼那個小師弟,或者…小師妹?
總之遇上趙襄兒,不被折騰去半條命可不容易。
寧長久平靜道:“我能看看這封婚書嗎?”
趙襄兒眸光閃動,神色有些古怪…怎么,本殿下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給你退婚,你竟然半點不生氣?還是…在假裝鎮定呢?總不該是…還在竊喜吧?
她不知道寧長久在想什么。
寧長久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兩人目光始終交匯著,各懷鬼胎。
趙襄兒沉默片刻,笑道:“怎么?怕我撕毀婚書?”
寧長久道:“我只是想看看,看一眼便好。”
趙襄兒冷哼一聲,未能讓他遂愿,手臂一落,手指一推,順勢將那婚書攏入了袖中,“偏不給你看,況且,這封婚書并不重要,我想了一整夜,如果說,娘親給我選擇的人真的是你,那么,我想看看你究竟為什么配得上娘親的青睞。”
寧長久心想這小丫頭平日里看起來古靈精怪,為何現在看起來有點傻…
他不解道:“殿下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趙襄兒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微微前傾,寧長久比她要高半個頭,但少女明明微仰的視線卻似俯瞰一般,她盯著寧長久的眼睛,道:“我要邀你一戰。”
(五千字!好大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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