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猶豫了一會,終于緩緩開口:“我叫陸嫁嫁,嫁娶的嫁。”
陸嫁嫁…
好奇怪的名字,還…有點可愛?
寧小齡微怔,一時間有些難以將這個名字與這位氣質清冷、幽靜淡然的劍仙姐姐聯系到一起。
自稱是陸嫁嫁的女子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小時候又瘦又黑,娘親擔心我嫁不出去,便取名為嫁嫁,討個吉利。”
寧長久微笑道:“看來陸姑娘要辜負你娘親的好意了。”
陸嫁嫁知道他在夸贊自己的容貌,沉默片刻,道:“我既然修道,便應一心奉道,宗中雖有道侶一說,但我也心不在此。”
寧小齡問:“修了道便要遠離人間嗎?”
陸嫁嫁頷首道:“既然出世,便應盡量不入世,人間因果復雜,沾染的越多,入紫庭之時的心魔劫便越難斬除。”
寧小齡又問:“那姐姐為何還要下山?”
陸嫁嫁心中微動,話語依舊平靜:“妖魔在人間,不得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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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長久忽然問:“既然妖魔在人間可以破道,仙師為何要高居世外?”
陸嫁嫁一時無言,她從未想過,人怎么能和妖魔相提并論?
寧長久繼續道:“我曾問過二師兄這個問題。”
陸嫁嫁立刻問:“他如何回答?”
寧長久道:“二師兄說,非我避世,而是凡塵避我。”
陸嫁嫁先是一愣,旋即眸光微光,她覺得自己聽懂了這句話,輕輕點頭:“你師兄不凡,他日若有機會,可以一見。”
寧長久眼神忽而茫然,在他那段記憶里,二師兄已經隨著其他六位師兄師姐一同飛升仙廷,天地法則里,一旦飛升,便真正超脫世外,再無法回來。
那是真正的與世長辭。
陸嫁嫁看著這對相依為命的師兄妹,只當是他師兄也已然遭難,心中幽幽嘆息,沒再追問。
寧長久卻微笑道:“我二師兄風采極佳,若是真見到,陸姑娘可要小心些。”
陸嫁嫁秀眉微蹙,神色間些許暈惱,聲音微帶嚴厲:“你雖有恩于我,但若要入我門下,便不可如此玩笑無禮,須知修行路上雖皆是同道中人,但師徒之間卻也應有尊卑禮敬之心。”
寧長久倒是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話惹她這么生氣,他想了想,又問:“你想收我們為徒,也是為了斬斷這樁因果?”
陸嫁嫁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才輕輕點頭:“你根骨雖不如你師妹,心思倒是活絡。”
寧小齡見她臉色有些嚴肅,勸慰道:“我答應姐姐便是了,若能活著出去,我們便隨你去宗門行拜師之禮。”
陸嫁嫁臉色稍稍柔和,望向了寧長久。
寧長久平靜道:“我要再想想。”
女子有些生氣,只當他是眼界太淺,若真見了那煙繚霧繞、宛若神君開鑿洞天般的世外仙山,哪還會有一點歸去的念頭。
寧小齡聞言后卻是左右為難了起來:“那師兄要是不答應,我先入了門算什么?到時候我豈不是成了師姐,哪有這樣的道理?”
寧長久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如今皇城動蕩不安,我們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
寧小齡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嗯…要是被那頭老狐貍找到可就不好了。”
寧長久看著她稚嫩而帶著憂色的臉蛋,微微一笑。
陸嫁嫁看著他們,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很快,她的思緒便被打斷了。
外面似是驟然天晴,那本是一片暗色的窗紙上,大片大片地亮起了光。
她劍心警鳴,意識到那老狐已來到了皇宮之外。
寧小齡也察覺到了異樣,忍不住想要推窗去看,寧長久卻按住了她的手,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妖狐入城時,大街上已空無一人。
他披著這幅巫主的皮囊,儼然似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身影不急不緩地穿過筆直的大街,向著皇城的中央走去。
百年之前,這里還是一片野獸橫行的荒山野嶺,如今放眼望去,卻已是青石鋪道,城樓拔地。
若是往常,此時午后,哪怕大雨,街上也應是人來人往的熱鬧,而今日皇城遭難,在官兵的嚴令之下,大家也都閉門不出,省得無辜遭劫。
而他前腳剛踏入街道,士兵腳步踩碎雨水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四邊八方的小巷子里,一柄柄刀橫空出鞘,振破水珠,刺穿雨幕,銀亮的光線冷冷地晃著,一道道指向自己。
雨勢很大,打在頭盔上,碎在眼眶外,那老妖僅是立著,便妖氣凌人,許多本就被雨水濺得有些睜不開眼的人,此刻更只能看見一個模糊而蒼老的身影。
為首的將軍雙手握刀,無比緊張地看著他,那雨中的刀尖卻沒有顫抖。
將軍認得眼前的老人,那是巫主,是他曾經尊敬的大修士,但同時他也能察覺到,眼前之人,渾身透露著沖天的妖氣。
“你不怕我?”妖狐看著眼前刀鋒直指自己的人。
那將軍道:“我只是敬重巫主大人,不愿揮刀斬向這副身軀。”
妖狐笑道:“可這位巫主大人似乎不愛你們,今日他甚至想過要等我大開殺戒之后,血祭天地,成就自己的大道,不過幸好,我及時替你們殺了他。”
雨水劃過那將軍粗礪的面頰,他看著眼前那深不可測的老人,心中有畏懼,身子卻已下意識下沉,雙腳一前一后蹬著地面,隨時準備發力。
“休要污蔑巫主大人…”將軍手腕緩緩擰動刀柄,冷聲道。
妖狐雙手負后,笑道:“說到底,你還是不敢對我出手,你清楚地知道,我能殺光這里的所有人。”
他看著那中年的將軍,繼續說道:“或許你不怕死,但你應該會怕部下同袍們平白無故的死。你的殿下讓你來,其實也不過是讓你送死,你明明知道,卻還是帶著自己的部下一起來了,你的心里,應該也很不是滋味吧?”
那將軍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微有動搖,語氣卻堅定道:“身為趙國將軍,吃的趙國軍餉,自當守趙國皇城。”
妖狐環視四周,問道:“那你可問過,他們是否愿意同你一起死?”
那將軍沉聲喝道:“我沒問過,但我知道答案,今日國將傾覆,覆巢之下無完卵,為了我等家中老小,我也愿意先死一死。”
說罷,那柄雨中的軍刀動了,那是久經沙場卻極其簡單的一刀劈砍,只是在刀光動的那刻,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那刀光似前所未有的明亮,如閃過瞳孔的雷電,周圍的士卒們身子微傾,只覺得胸腔中似有什么被點燃了。
刀光凌厲落下,然后停住。
所有人便也都震住了,只見那老人以兩指捏著刀尖,那兩指極其平穩,比那將軍握刀的手更穩。
于是那刀到此為止,再無法落下。
“你叫什么名字?”妖狐問他。
那將軍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按著刀背,想要將那刀硬生生壓下,卻依舊無法寸進。
妖狐見他不答,沒有追問,只是伸出了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這個人的位置,以后可以由你來做。”
那將軍還未來得及聽清他說什么,刀口崩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身子猛得一個前傾,卻并未撞上老人,而是砰得一聲砸向地面,所幸他反應極快,身子觸地的一瞬,以刀柄支地,猛地翻起,而他定神之時,那老人已向著長街之后走去。
“站住!”那將軍爆喝一聲,從身邊的士兵腰間隨意抽了把刀,緊追而上,但只是下一個眨眼,那老人便騰空蒸發一般,徹底沒了身影。
那將軍在原地立了許久,他渾身滾燙,雨水打落手背,竟似要嘶嘶地燃燒起來一般。
他死死地盯著那老人消失的位置,過了許久才將手中的斷刀啪得一聲摔回地面上,而他身邊那些士兵,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刃,開始擦拭額頭的汗水。
那將軍艱難地笑了笑,輕聲道:“殿下沒有騙我們,他果然不敢殺人。”
而此刻,那老狐已然出現在另一條更為接近皇宮的道路上。
他不是不可強行承受反噬,殺一個將軍立威。
只是他看著那些明顯畏懼卻依舊包圍自己的兵卒,忽然想到,這座皇城好像是自己的皇城。
“這整個趙國都是為我而生,當然就是我的國。”
既然都是自己子民,那也無須動手。
這一刻,他忽然想看了一看皇宮中的那張王座,想著若自己坐上去,以妖族之魂一統南州,又會是何等情景。
老人撫須而笑,一腳輕輕抬起,重重落下,下一刻,天地驚雷皇城震響,大雨潑天而下。
那書著“鳳鳥朝鳴”四字的牌坊下,老人已經經過,皇宮高聳的城墻便黑幢幢地壓在眼前。
城墻上弓箭已緊繃弦上,一支又一支地探出,對準了那憑空出現的老人。
“國璽,古卷,紅傘皆是盾,焚火杵為劍。原來如此。”老狐對于那些弓箭置若罔聞,只是看著滿城風雨喃喃自語:“當年仙人算計不錯,以此來延緩我滅國的速度,只是不知,這柄劍,你趙襄兒又能斬出幾分劍氣?”
話音落下,城墻上,鐵箭齊發,銳物破空之聲尖鳴而起。
但老人眼中,那些與這尋常雨點又有何異?
叮叮叮!
他周圍的時空仿佛凝滯。
那些鐵箭在他周身數尺之外,便詭異地停下,唯有箭尖出漾起一圈圈極細的水紋。
老人一卷袖子,那些鐵箭竟都如水般收束入袖間,老人朗聲道:“多謝殿下借箭。”
他抬起腳,皇宮入口的五拱大門里,他將要朝著最中間的那扇蹋去。
此刻皇宮大殿的王座上,沐浴更衣后的少女獨坐鏡前,正以畫筆描眉。
她披著一襲繪有金羽鳳凰、焰紋雪浪的明黃色大氅,獨坐深宮,黑白格調的世界里,這抹端坐王座的身影便顯得格外明艷。
鏡中是她未滿十六,尚且韶顏稚齒的臉,畫筆拂掃過黑白分明的眉目,似是毫筆潤墨于最細膩的宣紙上淡淡繪描,帶著清清冷冷的韻美。
她攏了攏搭在單薄肩膀上的長發,靜靜地看著鏡子中稚美的臉,看了許久,直到皇城外,老狐蒼老而雄渾的聲音響起,她才似終于想通了什么,莞爾一笑,漸漸回神。
“若是你真想關住他,那又何必做這四把鑰匙呢?”趙襄兒緩緩起身,她衣袍褒博,垂下的衣袖遮住了指尖,而細束的纖腰依舊將那柔軟起伏的身段勾勒得靈動,她目光緩緩上移,望著那奢華美麗的藻井,道:“娘親,我明白了。希望他年相逢之時,女兒未讓您失望。”
她沿著階梯走了下去。
城門外,老狐那一腳未能落下。
那鞋底的水面下,隱約浮現出一道蒼紅色的影子,那影子愈發清晰,隱約是一頭羽翼燎燃的飛鳥,它盤旋于積水中的倒影,仿佛那積水下也是一個天地自由的大世界。
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狐心中,猛地生出一道極強的警意。
他想要一腳踩碎水中的虛影,卻始終懸而不絕。
皇宮之中,一聲清唳響起,通天徹地。
積水之下,那火鳳如箭一般俯沖而下。
而那個世界的俯沖,在老狐的視角看來,則是逆火而上,且速度越來越快。
隨著它靠近水面之上的世界,那火鳳的身影便也越來越大,幾個呼吸之間,皇城外的那片雨地上,盡是它羽翼揮動的影子。
此刻,仿佛整片水面都燃燒了起來。
那種溫度還未穿透積水世界的阻隔化作真實的熾熱,但所有人都能預感到,那水面世界與真實世界的一線隔閡隨時要被沖破。
“朱雀掠影焚天火?”老狐心中一動,驟然冒出了這句讖語。
只是迷惘不過一瞬,老狐目光堅毅:“贗品罷了,你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朱雀?”
話雖如此,水面蕩起波紋的那刻,老狐的身影依舊向后掠去了百丈。
火鳳的身影自水面中拔出,如飛箭如閃電,如隕石如流火。
在它破出水面的那刻,似有無形的絲線勾連了它與老狐的身影,斬不去,熔不斷。
趙襄兒已然走出了皇宮大殿。
城墻上的弓箭再次齊發。
趙襄兒高高舉起朱雀焚火杵,這一刻她的精神與那護城的火雀同為一體。
而百丈之后,老狐同樣不愿再退,朱雀焚火杵本來就是仙人留下斬他的劍,如今那劍已近在眼前,他雖有隱憂,但畢竟不是當年斬他的那把,所以并無太多畏懼。
老狐身形停下,三魂交泰,紋絲不動,一手以指抹過身前再次施展出方才棲鳳湖上那凝練一劍,另一手同時揮出將那袖中收攏的箭盡數奉還。
空中鐵箭相擊,在清脆如鐵珠落盤般的聲音里紛紛墜地。
地面上人影與火影撞在了一起。
那是兩團火。
分不清誰更熾熱誰更明亮,只是相互糾纏著騰空而起,化作直沖云霄的明亮光柱。
雨燒成霧,云碎成屑,明亮的光瀑瀉向皇城,近處似大日在前,遠處亦似明月抖落的細碎光輝。
皇宮前,趙襄兒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那道光柱,不知何時已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