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城上的紅月不夠高也不夠明亮,月光幽照之下,總還有成片土木屋樓遮蔽的陰影。
寧長久與寧小齡在遁逃出白骨牢籠之中,第一時間施展道門隱息術,朝著那成片的屋樓遮蔽間匿去,兩人穿街繞巷,終于在一片白墻的陰影下停了下來。
寧小齡扶著墻壁,氣喘吁吁,寧長久則要好些,只是那身白衣已染上了道道血痕。
這片巷子狹窄而寒冷,許多地方堆積的雪還未來得及清掃,一些挑起的窗戶里,隱約可以看見燈罩發出的火,只是屋內空有燈火,死氣沉沉沒有人的氣息。
“接下怎么辦?”寧小齡心有余悸,小聲地征詢師兄的意見。
寧長久道:“要么打破這座酆都的構筑儀式,要么盡快出城。”
寧小齡頹然道:“好像兩個都做不到啊…”
寧長久捂著胸口,撫平了自身紊亂的氣息,他說道:“陰陽倒轉需要時間,而構筑一座死城絕非易事,只要我們不被發現,然后在儀式最關鍵的時刻出斷,或許還有機會。”
寧小齡問:“什么是儀式最關鍵的時刻?”
寧長久道:“那輪血月圓滿之前。”
寧小齡心中一凜,不敢抬頭去尋找那輪紅月的蹤跡,因為如果那真是一只眼睛,那只要看到月亮,自己也勢必暴露在紅月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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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呢?”
“現在還不確定她有沒有追上來,我們先在這片住宅區活動,但是絕對不要脫離房屋的陰影。”
“嗯。”
白夫人沒有追來,她直接前往了那座奈何橋。
在方才的時間里,這座城市之中,閻羅、判官、渡魂人、孟婆、黑白無常、都已一一死去,化作陰魂,只等著這陰陽顛倒,就任其位。
那閣樓之下,聚集的人群像是不安的野獸,他們交頭接耳猜測議論著什么,有的偷偷往家中跑去,有的尋著隱僻處躲著,有的在心中恐懼的重壓下失足跌入了河中。
而跌河之人一入沙水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血肉便立刻被消磨殆盡,化作了森森白骨,沒過多久,白骨也消融也沙水之中,被吞噬得一干二凈。
那沙水卻好似沒有什么變化,依舊寂靜地流過古城,偶爾魚兒從河底上升躍出水面,那魚明明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卻依舊活靈活現著。
這些異常被越來越多的人目睹,巨大的恐慌使得謠言飛快地傳播著,他們以為城中是有什么人做了什么孽,惹來了災厄的降臨,只要那些觸犯了神的人死光,這座城就會恢復原樣,只是事實并非如此,靠近沙水邊的柳樹也以極快的速度變作了死灰的顏色,就像是被大火徹頭徹尾地焚燒過一樣,只要有狂風摧拉,瞬間化作一捧消散的煙。
這是自城中央蔓延往整座城池的幽冥之氣,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掉。
素衣少女一邊在河邊哼唱著奈何奈何,一邊擺動著那木柴般干瘦卻如柳條般柔軟的身子,沿著堤岸走到沙水邊,身形筆直地前傾,如跳河一般,只是她并未摔倒,她身子與堤岸保持著垂直,面朝著河水,照著自己的慘淡的臉,然后掬起一捧飲入,回味無窮。
隨后那死后化作亡靈的城主老人也緩緩而至,他看著在場的諸多的陰魂,沒有多言,只是面色顯而易見的疲憊。
過來一會,一個猶自披麻戴孝,近乎形銷骨立的書生也來到了橋邊。
城主瞥了他一眼,問道:“穿了三年了,也不知道倦?”
那書生一手握拳胸前,一手負后,哪怕死后依舊握著一本古卷,他神色堅毅道:“天地崩壞,唯有書生守節。”
城主對于他的豪言壯語只是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年前兵亂,臨河城死了不少人,書生進京趕考,落魄回鄉之后發現父母妻兒皆已死盡,自此之后他一身白色麻衣,不飲不食,終日郁郁,說是守孝,實則已是心死。
他同樣沒有理會城主,在他心里那城主看似為國為民,實則也不過是貪戀心中滔天的權勢罷了。
他望向那拉二胡的老人,問道:“便是你了?”
拉二胡的男子只是點點頭,沒多理他。
他們今后便在城中司理黑白無常一職。
對于他們的言談,那歌姬無動于衷,她始終撩彈著無形的弦線,奏著婉轉哀切的調子,漫天洋洋灑灑的雪是紙錢,好似在給未歸人送行。
到那拱橋的上空,翠裙白紗披肩的妙齡少女浮現時,女子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福了下身,音調哀婉地喊了句“白夫人”。
白夫人看著他們,臉上已不見笑意,無窮無盡的夜色涌到她的身側,凝結在她本就極長的發絲上,漆黑的長發大片大片的飄舞著,仿佛整片夜色都是她隨風起伏的發梢。
白夫人的身下,翠色裙袂里白骨溢出,無數細小的骷髏頭堆積搭建成高高的王座形狀,白夫人高座在白骨王座上,身子傾斜,修長雪白的雙腿在衣裙下交疊著,她手臂支著一個骷顱扶手,手掌握成半拳支著臉頰,她檀口微張,隨著她的呼吸起伏,幽冥之氣如她唇間呵出的霜。
“牛頭馬面呢?”白夫人身后的王座上,一個骷顱口開口,如是發問。
城主走出了一步,畢恭畢敬道:“屠戶已經去了。”
白夫人輕輕點頭,那骷髏頭上下顎敲擊著,道:“不用著急,子夜之時將它們宰了拎回來就是。”
城主又問:“如今我們各司其職,但子夜之后,所有的人都會死,今后城中便無活人,我們究竟斷誰的命,審誰的魂?”
白夫人手指輕敲扶手,慵懶道:“這世上不是還有許多活人么?”
城主身子一震,試探性問道:“他們死后也會來這里?”
白夫人的聲音冷漠而飽含威嚴,道:“將來,這里絕非是一座畫地為牢的不死之城而已,無論是瑨國、趙國還是更遠些的榮國,這些南州大小國度,將來皆會俯首于此。”
城主對于白夫人的話向來深信不疑,此刻胸懷更是激蕩了幾分。
而另外兩位女子情緒平穩,并無太大的感觸,好像那些宏圖偉業都不關她們什么事,若非這白夫人是城中唯一有能力真正殺死她們的人,此刻她們還想著繼續唱歌跳舞彈琴呢。
白夫人另一只手把玩著那青砂罐,眸光時而柔和時而冰冷。
她望向那紛亂的,依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人群,輕輕吐了口氣。
接著,像是幽冥的簾幕被緩緩揭開,人們抬起頭,望見了天上那白骨搭成的骷顱王座和王座上艷美無雙的女子,震蕩與混亂于此刻才真正開始。
而沙水邊,那幾幅銅畫也亮起了光,上面的畫面真正立體了起來,無數糾纏復雜的線條流轉地勾勒出畫中的面貌,各個橋墩之間,其上立體展開的畫面相互連接,猶如一整幅精巧復雜的壁畫。
這幅壁畫的盡頭,便是白夫人孤坐王座的身影。
她目光掠過著這一大幅壁畫,話語悠悠:“好美的銅畫。”
這是可惜,繪制這些銅畫的老人,此刻應該在等死了。
在她將那綠瓷瓶捏破時,那老人距離死亡便只有片刻的距離了。
“可惜,老婆婆你死太早了…”白夫人淡淡嘆息。
在原定的計劃里,樹白口中的白姐姐、那以白銅作畫的老人還有住在寧擒水對街的老婆婆,都應該由寧擒水親手殺死的。
而那個少女、老人、婆婆,都是由白夫人的白骨碎片所化。
唯一不同的是,少女是自己真正的本體,而那兩塊,不過是以碎骨拼湊出的形狀。
許多年前,她曾以這三種模樣各自死過一次,險些神魂俱毀。
那是她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她始終懷疑,當時殺死自己的,便是神明中的一個。
所以她選定了寧擒水,在這特殊之日重復一遍那個過程,想要模擬出一條冥冥中的因果線與當年所發生的事相互照應,而當年那人如果真是神明,她便可以順著相似的因果線摸索而上,以冥君的權柄竊取一縷對方的神格。
只是可惜,寧擒水因為一封突如其來的信而暴死皇城,她只好冒險將他的魂魄拘押取回,溫養在綠瓷瓶中。
而前兩日,寧擒水的兩個徒弟又忽然歸家,那老宅中的煙囪冒起了炊煙后,老婆婆在自己被設下既定的認知里,去敲開了他家的門,這使得計劃又出現了一抹偏差。
只是希望這對大局不要有影響。
而在殺死那白銅作畫的老人之后,寧擒水便應該去找他徒弟了。
她對于寧擒水的安危沒有任何擔心,畢竟如今這座城中…惡靈不死!
樹白回到屋中的時候,他推開門,發現屋子里點著燈,那是許多的燈,明明已經將屋子照得那般明亮,而他卻木 立原地,仿佛所有的光都變成了黑色。
躺椅里,師父的身影不見了,只能看見一截干枯的尸骨,那尸骨像是已死去了許久,又深埋了黃土無數年,它是那樣的老,其上傷痕如裂,仿佛之前曾被人打碎成無數截又耗費了巨大的精力才拼起來的一樣。
而他的身邊,堆積著許多當年廢棄的銅畫。
而這些畫的材質哪里是白銅,此刻看來,分明是一塊塊雪白的骨頭。
樹白心中發毛,恐懼與悲傷在他心底同時爆發著他,他呆呆地走到那躺椅邊,揉了揉眼睛,身體漸漸跪了下去,手指摩挲著那已是干癟的手骨,然后死死地攥緊在手里。
事實上,在他背著那箱銅畫走出門時,便已經隱約感知到師父快要死了,只是真正看到那尸骨突如其來地浮現時,他的心臟還是忍不住緊縮著,連同身子一道蜷了起來。
白姐姐死了,如今師父也死了。
白姐姐是被那惡道人殺的,他還有報仇的方向,但師父呢?誰又殺了他?
他在那躺椅邊跪了許久,隨后從角落的墻壁上解下了一把柴刀,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他抬起頭,發現月亮變成了紅色,好像正活生生地盯著自己看。
他看了看兩邊空寂的街道,一切都像是蒙上了灰色的霧,四顧茫然。
忽然間,樹白警覺地轉過身。
身后,一個姿容婉轉的侍女對著他盈盈一福,聲音婉轉道:“樹白公子,夫人請您過去。”
樹白將柴刀握至腰前,下意識地弓起了些身子,問道:“夫人?什么夫人?”
侍女微笑道:“你見到就知道了?”
樹白問:“這座城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侍女答道:“見到了夫人便都知道了,夫人…很想你呢。”
樹白忽然覺得渾身惡寒,他猶豫了片刻,忽然轉身朝著長街的另一頭疾步跑去,那侍女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頭鐵籠中上下蹦跶的幼獸。
同樣的白墻,上面的刻痕還是新的,墻漆剝落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這是寧長久和寧小齡第三次見到這面墻了。
寧長久第二次見到這面墻時,便確信自己已經陷入了類似鬼打墻的迷障里,但他以神識探查之后,卻沒有發現明顯的怪異之處,只是這片荒蕪的街區里,多了許多死胡同。
他們此刻以道門隱息術蟄伏在這里,哪怕暫時不被發現,也無異于等死。而若是他們出劍強迫迷障,那白夫人便也會瞬間鎖定這里。
進退兩難。
寧長久看著那堵白墻,道:“翻過去看看。”
寧小齡指了指天上,道:“會被看到的。”
寧長久嘆息道:“我們有可能早就被看到了。”
寧小齡不明所以,心想若是早就被發現了,為什么沒有惹來立刻的追殺呢?還是因為那白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不過如果繼續在這里兜兜轉轉也是枉然。
思緒間,寧長久已下定決心,他拉著寧小齡翻過了墻去。
墻后是柔軟的土地。
“師兄,這…”寧小齡瞪大了眼,以為自己眼花了,過了一會,她才認真地打量起周圍熟悉的一切。
寧小齡身子一凜,皺起了眉頭:“怎么會這樣?”
這座白墻之后,竟然是他們居住的老宅子!
這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跑得很遠了啊。
接著,寧小齡忽然浮現,那院子的中央,隱約站著一個身穿道袍的影子,在兩人到來之后,那影子也察覺到了動靜,緩緩地轉過了身。
寧小齡盯著那緩緩轉過頭的身影。
驀然間她瞪大了眼,只覺得寒意沖上脊椎然后在頭皮上猛地炸開,她手腳冰涼,心臟都似驟停了一下,整個世界嗡得一下聽不到任何聲響。
眼前的,是她此生最大的夢魘。
那是早就應該神魂俱滅的,寧擒水的魂魄。
他看著這對少年少女,似笑非笑:“好徒兒,家里錢怎么缺了兩袋?”
(昨天幾乎通宵改論文,又早起改到了下午,狀態極差,明天再補加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