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閣樓里,宋側握著一個一尺多長、篆刻滿銘文的銅杵,快步走過皇宮幽暗的廊道。
因為取杵之時,皇帝屏退眾人,所以此刻外面的喧鬧一時間還未來到這里。
因為他沒有皇血的緣故,那杵已將掌心灼燒得紅腫,只是宋側依舊緊握著,神色平靜得近乎淡漠。
他想起了方才皇帝看著自己震驚而慌張的模樣,不由地笑了笑。
“當了十多年國君,空學了些粗淺的帝王心術,沒一點長進。”
他嘴角冷冷地勾起,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倒是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血光。
他按著早已推算過無數次的路線,朝著皇宮的后方走去。
行走了數十步之后,他從襟袍中摸出一個圓環,那環上面掛著四把鑰匙,這些鑰匙可以打開通往后方殿門必經之路上的鎖。
今天清晨,他借著迎接仙人的名義,便在外城從暗衛手中悄無聲息地接過了這些鑰匙。
那時他看著這些已然復刻好的鑰匙,才明白這件事原來已暗中籌劃了許久。
只是那個年輕的陛下始終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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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無人阻攔,接下來的道路對于他來說便是暢通無阻。
直到他越過了第一扇門,混亂的聲音才終于從后方響起。
“宋側!你既無皇血,奪這焚火杵有害無益,別發瘋了!”
“陛下仁厚,此刻回頭,尚有余地。”
身后傳來了渾厚的聲音,說話之人與自己相隔尚有很大一段距離,只是內功深厚,傳到了耳中。
宋側不為所動,走過幽閣,打開一扇門,通過之后反手將其拴上。
那些高手很多雖是皇宮的暗衛,但論對于這宮殿構造的熟悉,都不如他,這宮中許多暗門暗道設計精巧,恐怕連皇帝都不算清楚。
那大門之后,追殺聲遙遙地傳來。
宋側快步走過這條廊道,廊道的盡頭是一間屋閣,他打開屋門,然后快而精準地數了下地板的順序,用焚火杵的尖端翹起了某塊地板,走進了其中的暗道。
而此刻,皇帝正癱坐雨中,幾位宮女簇擁過來,將他從地上扶起,小心翼翼地攙入殿中。
龍袍被雨水淋濕,皇帝容顏蒼白,口中喃喃自語著。
對于宋側,他一直是信任有加,他為何要反自己?難道只是因為朕讓他去拔了一次杵?
不可能…難道說…
皇帝扶著額頭,只覺得腦袋一直疼痛,他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推開宮女,大喊道:“來人啊,把宋側抓過來,朕要親自審他!”
宮女連聲道:“回稟陛下,禁衛高手已然去捉拿,那反賊并無武功,應該很快便能緝拿。”
看護皇帝的高手也道:“宋側莫非是某位親王的私生子?要不然沒有皇血怎能驅動那物?”
皇帝怔了怔,隨后連連搖頭道:“不…不,宋側,宋側不可能,他一定是順從于誰…”
“會是誰…”
皇帝抱著頭,神色痛苦:“那些高手平時不是說的一個比一個厲害嗎?如今怎么都是酒囊飯袋,一個宋側這么久也擒不住?”
皇帝大口地喘著氣,那種被人背叛的痛苦壓迫著他的心臟,他眼睛微紅,憤怒至極:“廢物…你們抓不住,朕自己去抓!”
年輕的帝王聲音嘶啞著直起身子,向著宮殿外面走去。
宮女想要阻攔,一位聞聲而來的大臣卻是壓了壓手,示意他們都別動了。
皇帝再次走到了宮門外,他轉過身,身后那些原本看著自己的人或低頭或移開視線,整個宮殿中似都回蕩著若有若無的嘆息聲。
皇帝終于清醒了幾分,他冷笑了一聲,衣袖飄蕩,道:“你們…不會也要叛朕吧?”
那臣子嘆息道:“臣等只是希望陛下可以冷靜,如今皇城內憂外患,我們絕不可自亂陣腳,那宋側雖拿了焚火杵,但絕對走不遠,陛下不該如此驚慌的。”
皇帝看著他,怒道:“若那杵落入其他人手中…若那杵落入朕的某位弟弟或叔叔手里…唉,早該將他們殺絕的。”
禁衛答道:“今日戒備極其森嚴,皇宮附近絕對沒有其他人。”
皇帝冷笑道:“那宋側此舉為何?他是傻子嗎?”
皇宮中再沒有人應答。
皇帝看著外面的大雨,雷電驚起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照得一片慘白,接踵而來的雷聲里,皇帝的呢喃聲弱不可聞。
“你們可知道那朱雀焚火杵究竟意味著什么?你們可知道…這皇城底下有什么?若是將朕逼急了,朕便將那個東西放出來,到時候什么瑨國榮國,我趙…要與南州共亡!”
雷聲消逝,他的后半段話便清晰地回響在宮中。
他忽然發現,所有人都看著他,哪怕是宮女,也怯生生地抬起頭。
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哪怕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也不該說這種話的。
他想要說些什么彌補自己的威嚴,但是那一瞬,他的腦海中有靈光閃過。
“老妖怪…皇宮戒備森嚴…”他忽然大喊道:“誰說戒備森嚴?那里,那里就沒有任何兵衛把守!”
“陛下說的是…”
“正殿后面有口井!”皇帝篡緊了拳頭:“那里可有人設防?”
其余人愈發不解,“陛下是說正皇道上那口井?”
“便是那個!”皇帝斬釘截鐵道。
那大臣啞然失笑:“那井便在路當中,日日有這么多人從旁經過,哪有什么怪異之處?”
皇帝恢復了冷靜,他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你們知道個什么?來人!隨我去捉拿宋側。”
皇宮的后門打開,兩個杵戟而立的侍衛先是緊張地擺出對敵的姿態,隨后撤了回去,恭敬道:“宋大人。”
混亂還未傳至這邊,他們并不知道宋側已然是皇宮中掘地三尺尋找的罪人。
宋側點了點頭,向著前方走去。
其中一個侍衛看著他,皺起了眉頭:“宋大人此去何處?為何會從這里出來?”
宋側隨便答了一聲:“陛下交待了些事,不該問的不要問。”
“宋大人,需要為您打傘嗎?”
宋側擺了擺手:“不必,繼續守崗,莫要多言。”
那侍衛連忙噤聲,另一人卻注意到了他的手,小聲嘀咕道:“你看…宋大人手中拿的是什么?”
那人壓低了聲音,“應該是皇宮的重寶吧…”
“不對啊,這扇門已許多年沒有打開,當年統領交待過我們,這只有陛下持宮中的無上貴器才能打開,宋大人怎么…”
“該不會有變?”另一個的神色立刻變了。
宋側對于他們小聲的交談置若罔聞,三言兩語之間,已然遠遠地走去,一直到那道路中間的古井處停下。
為防止宮女失足,那井井口很高,還圍有玉柵欄,因為這里距離長香殿很近,所以宮里的妃子們時常會來挑水,幾十年也相安無事。
這口井看上去可以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些。
這位平日里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宋大人神色無比肅然,他在井邊跪了下來,雨水浸透雙膝,手中的銅杵雙手奉上。
那兩個侍衛終于察覺到不對,正當他們要去宋側那邊看看他究竟搞什么名堂時,皇宮的側邊,馬蹄聲如雨水般驚響。
宋側抬起了頭,視線越過茫茫秋雨,看著那一隊趕來的人馬,微有詫異。
為首的皇帝一身龍袍,見到宋側之后,他拍手稱快,翻身下馬,怒視宋側:“好啊,你果然在這里!”
“陛下果然英明神斷。”有人附和。
皇帝厲聲道:“別廢話,趕緊替朕將他拿下!”
緊隨其后的人馬很快圍了上去。
皇帝冷笑著看著他,道:“宋側,你究竟是聽命于誰?呵,讓朕猜猜,趙世秋武藝雖高,但此刻遠在岷城,趙安雖有智才,朕始終派人盯著,并無情報傳來,趙石松是朕叔叔,自小待我很好,且也向朕承諾做一個富貴王爺…朕愈發好奇,你等的人究竟是誰?”
宋側看著他,笑了笑:“陛下能猜到臣來此,看來還不算傻。”
皇帝皺眉,瞳孔中噴薄怒氣:“殺了他,奪回朱雀焚火杵,你要等的人,朕替你等!”
無人動手。
皇帝轉過身看著他們,不解而憤怒道:“怎么?你們也要反?”
“哎,趙復…”
秋雨如豆,噠噠的砸落凡間,激起一片嘈雜聲響。
一個聲音忽然想起,很清很淺,但那一刻皇帝卻覺得自己聽不到雨聲了,他木然地轉過身,看見那古井的井緣,不知何時坐了一位黑裙絕美的少女,她正幽幽地看著自己,輕輕地晃著裙下露出了一小截白暫的腿兒,細美的眉目間,笑容柔和。
“趙復,很小的時候我便說你是蠢貨,如今看來,當時的話確實傷到你了,這么多年,你還是一直喜歡自作聰明。比起你那兩個弟弟,你除了生得早了些,還有什么能耐?”
少女平靜地說著,語氣沒太大波瀾,不似質問也不似責罵,只是閑來一敘。
皇帝看著她,恍然又想起許多年前,他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小女孩,用一種天真而無辜的語氣說自己蠢。
他始終告訴自己,這位妹妹雖號稱神子的女兒,但還小不懂事,且童言無忌怎么能當真?
直到這一刻,他發現這么多年,他原來一直當真了,他始終想要證明,證明自己不比父王,也不比那兩個弟弟差半分。
他看著眼前的少女,猶自不解:“趙襄兒…你不是在國師府嗎?怎么…”
他忽然想起了那口井的傳說,心底也罵了一句自己蠢。這些年他對于父王臨終時告訴自己的秘密,一直將信將疑,此刻想來,那些應該也不是父王將死時的胡言亂語。
趙襄兒對他眨了眨眼,好似在說這皇宮哪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宋側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小姑娘,苦笑道:“殿下,臣拿著這個,吃力的很啊。”
趙襄兒冷哼道:“二十多天前,你沒能救得我娘親,此刻讓你多跪一會又怎么了?”
宋側嘆了口氣:“是,殿下。”
皇帝依然不明白,“宋側究竟是何時效忠你的?難道你們之前都是在演戲?”
宋側道:“陛下你錯了,這么多年,我從未叛過娘娘,先前你們圍殺乾玉宮,我也只是有心無力罷了,如今殿下回來,自當效忠殿下。”
皇帝道:“朕派人盯你,巫主派你盯你,竟還是盯不住,此事如此周密,你們究竟何時開始密謀的?”
宋側答道:“數天前,小將軍府,殿下曾經來過,臨走之時,眾目睽睽之下,她替我理了理衣襟。”
那時,她將一張字條貼在了自己襟下。
一切盡在不言中。
趙襄兒看著被大雨澆透的落魄帝王,微笑問道:“還有什么問題嗎?”
皇帝看著她,道:“你不會不知,唯有皇血可以驅動此杵,莫非你真是父王的私生女?”
“皇血啊…”趙襄兒眨了眨眼,她終究從宋側手中接過了朱雀焚火杵,握在掌心,目光注視著焚火杵的尖端,道:“你可知道什么是皇血?”
皇帝一愣,他沒想到趙襄兒會有此問,他道:“皇血自然是我趙王室開國起傳承下的血脈。”
趙襄兒輕輕搖頭,以焚火杵的尖端劃過自己掌心,鮮血流出,滴在那銅杵上,那血滴在光滑的杵面之后,竟滲透了進去,接著,那銅杵亮了起來,每一個銘文都透著猩紅的光,仿佛那是一個迷你的中空銅爐,其中的炭火被她的鮮血點燃。
皇帝目瞪口呆:“這…怎么可能?你到底是誰?”
趙襄兒看著手中的杵,滿意地笑了笑,她望向了皇帝,平靜道:“皇血是仙人賞賜你們趙家的血,我是仙人的女兒,皇血當然便是我的血。”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皆震驚無語,唯有宋側叩拜了下去,他終于消除了心中最后的疑慮,心悅誠服。
皇帝踉蹌后退,顫抖地指著她:“你…娘娘難道真的是…我們殺了…”
皇帝捂著自己的心口,語無倫次。
趙襄兒握著燃燒著的焚火杵走了下來,她的背后,隱隱約約勾勒出了一對燃焰的羽翼,漫天大雨落在她的身邊皆被蒸成茫茫白氣,再沒有一滴可以落到她的身上。
“先帝當初早有廢你的打算,只是心仁…”她走過皇帝的身邊,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地嘆息道:“這趙國,本就是娘親暫借給你們的,如今國厄當頭,你既無能為力,我便代她收回了,趙復,去你的長香殿好生歇息吧,別來煩我。”
大雨中他們擦身而過,皇帝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一身明黃色的衣袍在風吹雨打中愈顯悲涼。
趙襄兒停下腳步,看著那些尚立在雨中的眾人,問:“你們呢?”
幾乎所有人都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
此刻沒有殘陽只有大雨,少女的衣裙也不見血。
但人們皆不由自主地分開了一條道路。
趙襄兒自人群中經過,向著宮中走去。
“宋側愿永隨殿下之側。”宋側高呼一聲,額頭叩地,重重一拜。
那一幕像是霜風吹殺百草,面朝著少女背影的人們,蘆葦般齊齊傾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