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亮聞言從地上爬起來,跟在李淵的后面,走進了御書房的正堂。
李淵在書案后面的龍椅上坐穩,兀自愣怔了片刻后,輕輕嘆了口氣才說道:“唉,每天都是些糟心的事,想不厭煩都不行啊。”
趙亮不敢總是跟皇帝玩猜猜看的游戲,于是拱手問道:“不知陛下在為何事憂心呢?”
李淵又輕嘆了一聲,仿佛是在猶豫要不要跟趙亮談論朝堂大事,趙亮知道此時絕不能操之過急,故而也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的站在原地,等李淵自己開口。
少頃,李淵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對趙亮說道:“無非就是這幾個郡縣又遭了災荒,那幾個州府又發生民變,突厥犯邊,朝鮮不穩,一個個都不消停。”
趙亮笑笑,說道:“自古最難是帝王。無論文武官員,還是尋常百姓,都以為這天底下最舒服的就是當皇帝,可他們卻不明白,為君父者,要操著全天下的心,少一分精神都吃不消。什么富有五岳四海,什么三千后宮佳麗,比起那份對蒼生萬民的巨大責任,這些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李淵聽了趙亮的話,眼中瞬間一亮,不由得挺起身來,感慨道:“愛卿真是朕的知音啊。自從起兵太原、問鼎天下以來,直到今時今日,都從未有人對朕說出過這番話。人們皆以為當皇帝輕松,可是卻無人知曉,朕每天光是批閱奏章就足足要花四五個時辰,最多的時候,一日之內處理了三百多份,從上午一直忙到深夜,連如廁的功夫都欠奉。”
“所以,民間有句俗話說得好:只見過賊吃肉,沒見過賊挨打,”趙亮呵呵笑道:“執掌天下的辛勞,唯親歷者才能體會啊。”
李淵哈哈大笑:“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哈哈哈,這話說的有趣。想想看,的確是朕現在的真實寫照。”
接著,他又自嘲的搖了搖頭,說道:“其實若是想要當個昏君,那倒也簡單了。不上朝、不議政、不看奏章、不聽勸諫,一心只顧著坐擁美人、揮霍玩樂,就絕對不會有眼前的這般煩累…好比我那個表弟一樣。”
趙亮知道他說的是姨表兄弟——著名昏君隋文帝楊廣,于是鄭重回道:“陛下,您乃有道圣君,豈是前朝末帝可比?若非如此,上天也不會把這江山社稷托付于您了。正所謂,在其位謀其政,您命中注定是要庇佑蒼生的,所以也只能繼續夙興夜寐、為民操勞啦。”
這番話令李淵聽得十分受用,笑著連連點頭:“唉,趙愛卿說的沒錯啊,朕就是這種勞碌命,沒辦法。現在只希望能夠多得些賢臣良將,皇子們也都忠心用事,盡量為朕分擔一些吧。”
趙亮知道自己方才那幾句閑聊,加上心理學的疏導,已然引發了李淵的感慨。此時,這位大唐皇帝的心中,早已被帝國的未來和幾個兒子的紛爭給填滿了。
于是,他從容不迫的說道:“微臣修道多年,略通命理相學,縱觀陛下氣象,絕對不是勞碌之命。相反,您英明神武、功蓋古今,幾位皇子也同樣是人中龍鳳,咱們大唐國祚和黎民生計,定會在您的手中蒸蒸日上。只不過…”
他故意在此 處停了一下,沒有繼續往后說。
李淵聽出了苗頭不對,連忙問道:“愛卿覺得不過什么?此處只有你我君臣二人,盡可暢所欲言,但講無妨。”
趙亮微微拱手施禮,道:“陛下恕罪,微臣就斗膽直說了。只不過,三位皇子雖然才華橫溢、文武雙全,但他們同樣都是性情剛烈之人,如果長期矛盾的話,對朝廷社稷恐非吉兆。”
“你說的對呀!”李淵一拍龍案,嘆道:“朕不也正在為此事發愁嗎?昨日剛讓你去給世民宣旨,叫他徹底打消什么鎮守洛陽的念頭,今天他便在朝堂之上跟太子吵了起來,這不是分明在給朕找麻煩嗎?真是氣也被他氣死啦!”
趙亮好奇道:“啊?秦王和太子直接吵架了?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李淵長嘆一聲:“唉,為練兵之事。前陣子,建成率兵擊退突厥大軍,朕瞅著他把將士們調教的不賴,于是便想讓他在各州府鋪開,設法提升我大唐軍隊的整體戰力。你說,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情嗎?”
趙亮只能順著他的意思迎合道:“陛下圣明!富國強兵,本就是治理天下的應有之道,這完全是好事啊。”
“嗨,正像你說的,明明是應有之道,可他們居然給朕弄出不應之意。”李淵氣悶道:“今天早朝的時候,世民這孩子突然提出,太子練兵的細節安排,還須再行商榷,不應操之過急。元吉聽了之后非常不滿,便直接駁斥了幾句。他們兩邊都有自己親近的大臣,秦王齊王一爭執,立刻便引發了眾人的辯論,鬧到最后,建成也無可奈何,只好親自上場,跟世民大吵特吵了一番。唉,不瞞你說,朕想起剛才那一幕,腦袋都疼!”
趙亮明知故問:“陛下,秦王有沒有說,究竟哪些細節需要重新商榷呢?”
李淵答道:“說來說去,其實就一條,他不同意把受訓的兩萬府兵調來長安集結。”
“理由呢?”趙亮追問。
“嗯,理由倒是蠻多的,你讓朕回憶一下啊,”李淵思索了片刻,道:“第一呢,是補給不當。他說長安政商云集、經貿薈萃,常駐人口幾近百萬,原本水陸物資調運就存在著很大的壓力,這一下忽然多了兩萬精壯,軍糧輜重的疏轉實在是勞民傷財。”
“第二,則是演訓失合。自古練兵之道,向來都講究“分訓合演”。即是說,訓練的時候分開訓練,等到演習之時,再進行大規模集結。把兩萬人湊在一起進行練兵,實乃外行的手法。”
趙亮沒有急著吭聲,靜靜的等著李淵繼續說下去:“至于第三條理由嘛,就相當誅心啦。世民居然當眾提了‘兵脅帝都’的說法,明言兩萬大軍直接抵近長安,立時會增加駐軍防守的難度,一旦生變,恐無法應對。唉,也正是因為這句話,激得太子當場發怒,導致兩人大吵了一架。”
趙亮假裝略作思索,淡淡問道:“秦王殿下所說的第三條理由,難道陛下從未擔心過嗎?”
李淵的語氣顯得十分平靜:“朕知道愛卿想要說什么,但平心而論,朕的確從沒有顧慮過此事。”
他頓了頓,像是在對趙亮解釋,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朝堂上的 每個人,一聽到這個理由,多少都會聯想起兩年前楊文干的那樁事來。但朕以為,太子不會忤逆的。他是皇儲,無論是朕的心意,還是東宮的實力,包括世民在內的任何人都威脅不到他。所以,建成只需守好自己的本分,這天下遲早都是他的,又怎么會利用練兵的機會,以區區兩萬人鋌而走險呢?”
趙亮聞言點了點頭,又問道:“太子自然不會,但是其他人呢?比如像楊文干那樣的將軍?秦王說兵脅帝都,或許純粹就是從安保問題上考慮的,并沒有要攀扯太子的意思。”
李淵擺擺手:“其他人更不可能。這大唐天下,除了朕,便只有太子、秦王和齊王具備足夠的威望和號召力,能在興兵作亂中得到實質的好處。至于說旁人,就算手握重兵,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來…”
說到這里,李淵好像忽然醒悟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皺著眉頭思索了起來。
趙亮見狀,連忙啟動靈覺,在對方的心中聽到了兩個字:元吉?
很顯然,李淵是在給趙亮分析的過程中,突然間意識到,大兒子李建成固然不用多慮,可是三兒子李元吉卻未必能那么靠譜。這孩子雖說一直跟太子的關系不錯,但他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因此同樣擁有繼承權啊。
而齊王元吉,正是此次練兵的副總指揮!
一個擁有皇位繼承權的人,在京畿重地有機會掌握大軍,對哪個帝王來說都不是一件能笑得出來的事情。
李淵沉默了片刻功夫,忽然幽幽的撂出一句話:“此事的確可慮…”
趙亮知道皇帝的疑心已起,趕忙趁熱打鐵:“既然陛下也有此意,不如就按秦王說的,練兵之事,咱們從長計議?”
“唉,已經晚啦。”李淵陰沉著臉道:“剛才在朝堂之中,朕被他們幾個吵得頭昏,一怒之下,便當場做了決定,著兵部立刻發放令符,調兩萬府兵來京受訓。現在若要改口,且非會讓朝臣們覺得朕朝令夕改、毫無定見?”
趙亮也不禁一愣,心道:我靠,這么草率,你這老小子實在太沖動了吧?
他一邊讓大腦飛速運轉,思索對策,一邊問道:“陛下,此事可還有什么轉圜的余地嗎?”
李淵搖了搖頭:“除非…除非…”他吞吐半天,感覺實在是不好當著趙亮的面,直接說出自己其實是對李元吉產生了猜疑防范。同時,李淵也更加有一種無計可施的感覺。
眼前的這種情勢,若說辦法嘛,確實還有一個,那就是將齊王李元吉從練兵副總指揮的位置上調離,不讓他有機會接觸兵權。不過那樣一來,甭管李淵有沒有什么過硬的理由,都會深深傷害這三兒子的心,同時也極容易引起朝野各方對此事的種種流言議論。
更何況,就以太子李建成目前跟齊王的親密關系,他也不會輕易接受這個變動,說不準還會直接跑來詢問李淵,為何如此對待三弟李元吉。
到了那個時候,局面豈非會變得更加復雜?
趙亮悄悄探得李淵的為難之處,心中頓時了然,于是不慌不忙的說道:“陛下,微臣倒是有個想法,或許能最大限度的解決這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