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七月半。
自從遷都之后,大齊朝野,又出現了許多大事。
事實證明,紫氣東來的祥瑞并不能證明遷都的正確,更不能保佑天下蒼生。
至少,在一個不斷作死的皇帝手里,實在令百姓們覺得不那么安穩。
春闈會元鐘馗的事情,在各種勢力暗中推波助瀾之下,已經傳開了,成為了百姓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雖然佛門與道統,還有各地豪強之間,都有許多的版本。
但與陰司地府相關的戲曲戲劇評書,卻占據了流言的主流。
小皇帝以貌取人逼死鐘馗…
鐘家小妹鐘黎哭倒臨淄城墻…
中車令趙要見鐘家小妹美貌,強搶民女…
冤情通天,臨淄四月飛雪…
這些都不算離譜,后面還有更離奇的。
老皇帝被小皇帝氣的詐尸,佛門弟子防護不及,道統領袖身死道消,酆都大帝孔寒安賜福已死的鐘馗,鐘馗雖身死但依舊忠心耿耿,與老皇帝斗得有來有回…
后來還打到了帝陵里,和幾個盜墓賊一起斗始皇帝,引發了臨淄周邊一段時間的地震!!
故事邏輯嚴絲合縫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令百姓津津樂道。
有很多有盜墓經驗的人,宣稱其中細節完美。
更有許多自稱家里在皇宮有親戚的人,說的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一副信誓旦旦就是如此的樣子。
因為鐘馗的忠勇,所以才成為門神,因為老皇帝的詐尸,導致皇城里都是些魑魅魍魎,這也和小皇帝遷都之前臨淄流傳的皇城鬧鬼合上了,令人真假難辨。
故事與真相必然有所出入,百姓們可不管這些,有瓜吃就滿足了。
加之各門派在其中皆有正面形象,背鍋的都是皇室,于是道統佛門儒生都保持了沉默。
為什么儒門要保持沉默?
沒看到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是忠君么?
而且,儒門如今不得不保持沉默…
因為,昔日的丞相、太傅,當今天下圣人,致仕了。
致仕,就是辭官的意思…
丞相為了大齊嘔心瀝血,費勁了心思,如今也正值壯年,他怎么可能致仕?
尤其是太傅致仕后,小皇帝蠻橫的將國教設為佛教,雒陽修白馬寺,嵩山上修少林寺…
道統袁道人身死,群龍無首,一時之間也管不了。
怎么看怎么像小皇帝,被那些外來的和尚念了經,迷住了心竅。
還有更離譜的。
淮陽郡的項氏豪強,舉起了勤王的大旗!
但竟然獲得了朝廷的敕封,項氏族長獲封為楚王!
一時之間激起千重浪,朝野局勢動蕩不已。
就連百姓們都驚丟了手里的瓜,覺得小皇帝腦子壞掉了。
瓜田里的老農都知道,甭管有沒有反心,此時起義就能撈個王爵。
穩賺啊!
小皇帝腦子壞沒壞,與南郭斗無關,忙碌的人沒有功夫去思索判斷事情的好壞。
他現在只想把手里的信件安然送到目的地。
南郭斗是個小人物…
哪怕已經四百零四章沒有過只言片語提到他,哪怕名字都被記錯,甚至已經被人遺忘…
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人生啊!
再卑微的人,骨子里都流淌著江河,何況他曾有狀元之才?
在被牛斗救下之后,雖然很惡心那吃下的蟲子,但他好歹恢復了一些才氣。
憑借一段時間的努力,他成功當上了劍閣郡鳳吟鎮的文吏。
只是一個小吏,但也足夠他在忙碌與偷閑中獲得一絲安穩…
如今,邊疆告急,身毒人似乎又有犯禁的打算。
飛鴻傳書不知為何失效,需要有人千里傳書送到府衙。
最終,這任務落到了他頭上。
誰叫他是新人嘛。
大齊雖然風雨飄搖,但基層的建設不是一時半會兒的朝野動蕩便能摧毀的。
南郭斗星夜兼程,一路驛站快馬加鞭,在叢山峻嶺里飛馳。
如今已是深夜,他走的這條路有些崎嶇。
這里不是大齊修建的直道,而是原蜀國曾經的一條主路…
這是驛站的老倌兒教他走的。
傳聞,這條道上曾經是蜀國重要關隘劍門關。
后來聚集了不少亡靈惡鬼,成為了一處死地。
但酆都帝君崛起于劍閣郡,曾有一日,一人一劍,將劍門關內的鬼怪全部送入了冥界。
所以,這條路安全了。
朝廷曾有意修繕此路,但后來一系列變故,導致這計劃作廢。
不過若是南郭斗趕時間,走這條路,倒是會省些時日。
趕時間,當然趕時間!
上差的要求是二十日前將信件送到,月底帶著回執回到鳳吟鎮。
因為送的信件屬于軍機,所以,這任務是必須達成的。
否則,不光小吏的工作丟了這么簡單,搞不好還要丟命。
但此時已是月半!
前些時落了一場雨,南宮斗路上耽誤了些許時日。
若是繼續走直道,還得七八日功夫才能抵達郡所。
老倌兒說走劍門關這條路,可以給他省去三天時間。
南郭斗一咬牙,便走了。
星夜兼程,自然要披星戴月。
這條路雖然荒蕪,但也看得到人跡。
只是如今深夜,總讓南郭斗有些心悸。
畢竟,夜里容易撞鬼…
而他,實實在在的撞過鬼…
那鬼還是他媳婦兒…
甩了甩頭,拋開雜念,南郭斗給胯下的馬兒又敲了一鞭子,希望它跑快些。
很快,大小劍山的交匯處出現在了眼前,一道巍峨雄壯的關卡,向南郭斗敘述著歷史的厚重。
劍門關已經被廢棄,兩山高聳,擋住了星辰月光,門洞幽幽,沒有一絲光亮。
斑駁的城墻,漆黑的前方,整座劍門關宛若一個張開了嘴的巨獸,等著南郭斗自投羅網。
馬兒仿佛也被那氣勢所迫,受到了驚嚇,一聲長鳴,雙蹄前抬,將南郭斗掀翻在地,竟是自己跑了!
南郭斗摔了個七暈八素,渾身劇痛無比,骨架子都快散開了。
但他顧不得檢查傷勢,咒罵馬匹,先摸了摸懷里的信件。
信件還在,他松了一口氣。
這樣的情況,他有所預料的。
驛所的老倌兒和他說過,劍門關雖然沒有鬼怪,但其本身經歷了無數大小戰事,已自成氣勢,除非是冥界地府的冥馬妖,一般坐騎,都會被這關口嚇到。
老倌兒曾勸過他下馬步行,但夜間昏暗,等他發現時,已經晚了。
“艸,我真是個沙雕,之前還加了一鞭子…”
南郭斗憤懣的自罵了一聲。
他若沒那么急著趕路,不給馬兒抽那一鞭,只是穩速前進,或許那官馬也不會受驚而逃。
驛站官馬賠償等問題,都不是他現在要考慮的事情。
官馬跑了,他的行進效率又慢了一成…
“唉…”
南郭斗看著眼前的劍門關,長嘆一口氣。
如今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還能怎么辦?
走吧…
他一瘸一拐,走入劍門關中。
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劍門關的門道有些過于幽邃深長,一陣涼風拂過,讓他通體深寒。
此時可是七月半,七月的夜晚,當不至于如此寒冷。
這陰寒,讓他莫名的想到了當初見到小婉的時候…
南郭斗抖了抖身子,心中安慰自己,一定是心理作用。
一定是…
走了不知道多久,他才走過那劍門關的門道。
出了劍門關,是一片斷壁殘桓的村莊,里面張燈結彩,仿佛換了個世界。
只是張的燈,是白紙糊成的,結的彩也是白綾綁上的。
奇了怪了…
這是過節,還是在守孝?
南郭斗覺得詭異,搖了搖頭,甩掉了上前詢問的心思…
驛站的老倌兒和南郭斗說過,自從劍門關的鬼物被酆都大帝清繳之后,劍門關后也有一些在天災中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居住了,所以眼前有生氣,他并不覺得意外。
老倌兒也說了,過劍門關這條路,騎馬慢行要五日,快馬加鞭也得三日,南郭斗如今丟了馬,哪有那功夫閑逛?
他現在只想完成任務,好好活著…
村里的居民奇形怪狀的,但南郭斗熟視無睹。
自從孔寒安升仙,獲封酆都大帝后,人間便開始流傳他的傳說。
有許多說書人和優伶戲子,根據酆都大帝和他手下的形象,編排了不少戲劇故事。
有一些奸商尋得了商機,開始販賣各種面具和裝飾衣物。
別的位置說不好,起碼在劍閣郡,這些“陰間裝扮”十分暢銷,便是他鄰居家的孩子都時常帶著牛妖面具嚇唬他。
起初他還會受些驚嚇,時間久了,南郭斗已經見怪不怪了。
只是一些成年人帶著面具,總讓南郭斗覺得幼稚。
但一想到老倌兒說的,對方是流浪漢,他也就釋懷了。
那些奸商賣的面具衣物,質量極差,用不了多久就會壞掉,若對方真是無家可歸的人,撿了破爛拿來用,也可以理解。
穿過小村莊沒多遠,便有兩個帶著修羅面罩的人攔住了他。
“你,哪里來的?”
南郭斗心里覺得奇怪。
怎么流浪漢現在這么警惕了么?
他還沒來得及作答,另一個修羅面罩的人扯了扯同伴,開口說道。
“咱們今兒放假了,好不容易開完會,假期沒多久了,管那么多干嘛,走,喝酒去。”
那人想了想,點了點頭。
兩人在南郭斗一臉懵逼的注視下離開了。
南郭斗覺得怪怪的…
是我有病還是這兩人有病?
什么放假?什么開會?
今天還真是個節日?
但任務在身,南郭斗實在不想節外生枝,見人已離開,他又繼續前行。
走了不知多久,南郭斗感覺自己已經出現了幻覺…
天上的月亮好像比平日里見得大了許多,上面好似還有一只三足鳥的影子…
這世上哪有三足鳥,肯定是自己狀態不好…
南郭斗又一次甩了甩頭。
連夜奔波,加之之前從馬上跌落的傷勢,讓他實在難以為繼。
雙腿宛若千鈞重,喉嚨也干渴難耐。
吃食和水囊都被官馬帶走了,他沒有辦法補充體力。
身旁不遠倒是有一條小河,但河水渾濁不堪,讓南郭斗心里不想靠近。
不行了…
要休息一下了…
遙遙看去,前方有一個莊園,他心下決定,就去那兒落落腳,討碗水喝。
望山跑死馬,這莊園看著不遠,但也讓南郭斗走了許久。
走近了莊子,他才發現,這莊園的規模竟然不小。
碩大的牌匾告訴南郭斗,莊子名叫孟婆莊。
孟姓,讓南郭斗不由想起那已故的媳婦兒…
想到媳婦兒,就想到了那個牛頭怪…
南郭斗再度甩了甩頭,想將多余的心思從心中去除…
想她干嘛,這牌匾一看就不知道掛了多少年了,和她有什么關系。
趕緊討碗水喝,歇息歇息,繼續趕路才是緊要的。
走至門前,南郭斗面色不由古怪起來。
孟婆莊門前,豎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一行字。
“湯水五十錢一碗。”
這種事兒,他也見過不少。
畢竟大門宅院,總有人上門討吃食,有些人家不勝其煩,所以刻意留言。
只是效果多半不好。
畢竟識字的人多半能混口飯吃,落魄到討湯水喝的,一般都不識字。
您這五十文一碗,也實在過分了些吧?
你咋不去搶!?
喉嚨宛若火燒,他實在有些不想走了,咬了咬牙,終歸還是上去敲了敲門。
“主家在么?行行好,給干渴的旅人一口水喝吧。”
“吱呀。”
孟婆莊門緩緩開起,一個滿頭白發,十分具有壓迫感的女子探出了臉,皺著眉頭打量著南郭斗,冷冷的說道。
“什么干渴的旅人,休想騙吃騙喝。”
“今日中元節,孟婆莊不營業,也不和你計較,你從哪來回哪兒去吧。”
“砰!”
莊門關閉。
南郭斗吃了閉門羹,臉若火燒。
中元節?我怎么沒聽過。
過節你不做善事積德?
一碗水都舍不得,白瞎你們這么大的莊子。
不給喝就不給喝,爺還不稀罕呢!
實在不行,只能去喝那渾濁河水了。
南郭斗唉聲嘆氣,往河邊走去。
河邊有一紅衣女子,背對著他,正哼著歌,好似在洗滌什么東西。
那背影看著好生熟悉,那聲音聽著,也好生熟悉。
恍惚間,南郭斗感覺自己看到了自己已故的妻子。
不知為何,亡妻今夜老在他腦海中浮現。
如今陰陽相隔,想她干嘛,總不能真的再見到。
南郭斗再次甩了甩腦袋。
但看著眼前的身影,或許是精疲力竭,或許是心領神會…
南郭斗鬼使神差的呼喚了一聲。
“婉兒!”
那女子身影頓了頓,轉過身來,驚訝道。
“夫君?你怎么到冥間來了!?”
南郭斗面色大變。
完了!真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