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醫院的走廊比耶路撒冷的哭墻聆聽過更多的絕望,更多的死亡,但高麗大學病院的走廊里卻安靜得很,除了行色匆匆的護士外幾乎看不到人。偶爾有兩個拿著病歷本的大媽經過,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根本分不清這是來看病的還是來走秀的。
擱在五年前剛來首爾的那會兒,高似道也許會對這一幕覺得很費解,但現在的他早已經見怪不怪了。涵國人普遍愛顯擺,一切高消費的場所都是他們“展現實力”的舞臺,而私立研究型醫院就是毫無疑問的高消費場所…這一點從大廳中央那臺價值三億五千萬韓元的施坦威鋼琴就能看得出來。
高麗大學病院是現場預約制,如果一個人得病了并且想來這里看病,只能先到服務臺詢問對應的科室什么時候有醫生能服務,然后到了約定的時間再來問診,運氣好的上午去下午就能見到醫生,運氣不好的等上一周也有可能。
不提前預約直接走進醫院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樣就只能掛急診號了,掛號費高達十八萬韓元而且不能報銷,這顯然不是一般人能夠接受的。許多在國內享受慣了平價醫療的人,理所當然地認為這里也應該跟家鄉的醫院一樣,然而現實總是非常遺憾,世界并不圍繞著某個人轉,在這里人就是被分成三六九等的。
“高博士您好,請跟著我往這邊走。”高似道在一位護士的陪同下飛快地辦好了掛號的手續,并沒有像普通人一樣去服務臺預約,他的導師已經出面幫忙安排好了一切。
護士小姐臉上熱情和煦的微笑,能在這種地方插隊看病的都不是普通人,而且過來之前主任特意提醒過她要照顧得周到一些。
“這位護士小姐,要是有什么可樂的事情不妨跟我們分享一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笑嘻嘻的,我們OPPA快死了你很開心是嗎?”崔海娜本不是這種無理取鬧的人,但她比高似道本人還不能接受這件事情,兩天來承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再加上這位護士身材凹凸有致,與搓衣板一樣的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好意思,她這是在生我的氣呢。”高似道雙手合十,偏著頭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向那位護士誠懇道歉。
那位護士沉默著點了點頭,她對此也不是不能理解,至親至愛之人被病痛折磨,換誰都不會好受的,在這里工作的幾年之中,更難纏的患者家屬她也遇到過。
除了皮膚科是外包給醫美機構在做,其他科室都是高麗大學病院自己運營的,就算有人插了一下隊占用了別人的醫療資源,后面的患者也不可能知道,因為護士只會告知他們前面的病人出了點狀況耽擱了,讓他們耐心等待。即便有人發現了內幕去行政辦公室投訴,院方也不會在乎,因為大學附屬醫院的主要工作是研究和教學,給患者看病只是順帶的,他們也不靠運營醫院來賺錢,校友們的捐助和董事們的投資才是主要經費來源。
當然,想讓醫生開這樣非方便之門并不容易,只能說那位曾經做過企劃財政部次長的副院長面子真的很大,能讓高似道不提前預約就能直接見到醫生的面。敲門后走進辦公室,他不著痕跡看了一下辦工桌上的牌子,知道了對方姓潘便主動打起了招呼,“潘醫生您好,初次見面。”
“高似道,我聽說過你,張氏隔三差五就會跟我夸他比較看好的弟子,你的名字出現過很多次。”潘容雋是癌癥中心的室長,相當于國內醫院的主任,“不要驚訝,我跟他是大學同期,在一個同好會活動了四年,到現在也還是經常一起去打高爾夫的球友。”
學生和弟子在涵國的社會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學生”每一屆都會帶上十幾或二十幾個,但是“弟子”可能一輩子也就那么三五人。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潘容雋才肯賣這個面子,不然他隨便找個借口就推脫了。
“原來是老師的知交好友。”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上流人物,人前人后都很注意分寸,不是真正的好友不可能用“張氏”這種稱呼。高似道演技瞬間上線,明明早就知道這層關系,臉上卻是一副恍然大悟剛弄明白的模樣。然而人家表現得再親近,他也不能失了禮數,十分鄭重地道了謝,“這次就拜托潘先生了,謝謝。”
漢語言文化圈里從事教師、醫生這兩個職業的,都會被人們尊稱一聲先生,不像英語里直接叫人家醫生。崔海娜站在后面,看到這一幕后也跟著彎腰鞠躬,“拜托先生了。”
“小醫院的診斷結果未必很準確,具體情況得在這里做了檢查之后才能知道,不過不管最終出來什么樣的結果,我都必須先告訴你,想活得長久首先心態要好。”在癌癥中心了做多年室長,潘容雋已經見過不知道多少癌癥病患了,因為接受不了自己患了癌癥的事實,很多人都會歇斯底里露出丑態。
“您放心,我這人沒什么優點,就是抗壓能力特別好,奧恩、泰坦、石頭人,蒙多、大樹還有慎,無一不精,無一不通。”當年高似道可是北米天梯2300分的高手,ID:菠蘿,號稱北米第一奧拉夫,要不是學習太好不適合從事電競行業,這世上可能就只有路人王菠蘿,而沒有王草莓什么事兒了。
“你先去做個病理,待會兒直接跟著姜護士去拍CT,明天早上九點來做MRI,到時候基本上就能確定了。”對于癌癥診斷來說,病理涂片是最直接也最可靠的,其他的都只是輔助手段,主要用于尋找病灶。
“好的,那我就先走了,感謝先生百忙之中還不吝援手。”高似道再次道謝之后才離開了潘醫生的辦公室,在涵國生活就是這么累,稍微有哪里表現得不到位了,就會讓別人覺得沒有教養。
“OPPA,什么是病理檢查啊?”很多時候無知都是幸福的代名詞,崔海娜不知道這些,說明她從未得過需要做病理檢查來診斷的大病,她身邊的親人朋友中也沒有這樣的例子。
雖然高似道是主修經濟的,但他博聞強識見多識廣,基本上什么都懂一些,對于這個他還真就了解得不少,“所謂病理檢查,就是從患者身上切下一塊活體組織,然后制作成涂片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胞和組織的病程發展,小的是小切片,大的就是大切片,像我這樣的癌癥患者,則是免疫組織化學檢查。”
“切片,那是不是很疼啊?”崔海娜在腦海里想象了一下,本能地打了個哆嗦。
“我這種還算好的,只是從體表切一個黑色素瘤而已,要是做淋巴活檢的話,唰!這么粗的針筒扎在脖子上;要是做腰椎活檢的話,唰!這么粗的針管扎在后腰上。”高似道的惡趣味又發作了。
“OPPA快別說了。”崔海娜捂著耳朵不住地搖頭,她從小到大都是嬌氣包,手不小心在桌子邊上磕一下都能哭很久,對這種恐怖的檢查項目哪里能接受得了。
癌癥中心的診區很大,不同于樓下空曠的大廳和安靜的走廊,這里終于能看到一些病人在里面活動了。因為家里的親人就沒有一個得癌癥了,所以高似道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氛圍,以前他只聽說過癌癥患者到了晚期身上疼痛難忍,但是真的到了這里才明白原來對于很多人來說,活著真的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如果是普通家庭的患者,病程發展到了這階段要么在家里等死,要么在臨終關懷機構等死,總之都是等死。能出現在這里積極治療的,無一不是涵國社會最上層的有錢人,但他們所擁有的金錢和權勢,并不能讓他們在此時此刻獲得哪怕一丁點的尊嚴。
在死亡的面前,只有勇者與懦夫,沒有權貴與平民。
高似道的體表有幾個黑痣,呈現出了擴散淡化的趨勢,負責采樣的住院醫打開了一件診室,客客氣氣地讓他躺在了小床上。跟見面時的靦腆模樣不同,這醫生干活相當的麻利,先用酒精給皮膚消了毒,然后推了一針利多卡,直接下刀切下一塊組織裝進小袋子里,“這個拿去病理室就行了,明天過來拿結果,縫合好的傷口不能見水,這幾天就不要洗澡了,明天再來給我看一下刀口收得怎么樣,若不出意外一周之后可以拆線。”
“好的。”高似道聳聳肩,他都得了癌癥,還會在乎個小小的傷口縫合得是不是完美?要不是崔海娜一再要求給他用美容線,他都準備用大號數的手術縫合線來縫刀口,至少這種線更牢靠。
“OPPA,我們待會兒去吃什么?”因為涵國飲食普遍會放重鹽重辣,并不適合剛縫了一針的人吃,所以崔海娜有些糾結。
“吃飯的事情待會兒再說,我早上湯喝多了,先去洗手間放個水。”高似道把包往崔海娜的懷里一塞,走進了旁邊的洗手間。他進去之后并沒有把小兄弟放出來,而是站在洗手池前打開了龍頭,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臉,今天早上在醫院里只呆了一個小時而已,卻給他造成了極大的觸動,也許女朋友說得很對,他就是在逞強而已。
“想要活下去嗎?”抬起頭,鏡子里的那個人影忽然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像極了他卻又不是他,“這很簡單,只需要跟我做一個小小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