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烈,烈馬秦劍。
夕陽西下,壩上楊柳漸瘦。
田地上多了無數背影,咸陽四野里響起更多小孩的啼哭聲。
蒙毅為文臣,秋狩這樣的盛會,他推辭未去。一來他不想看到盧生那幫術士,二來,他對朝中諸臣都有些失望。
蒙毅一人架著馬車,另外身后還有兩個府吏跟著他在田地里穿行。在這天高野闊,悠遠寧靜的咸陽城郊,聽著渭水母親河嘩嘩作響,他的內心也漸漸趨于平靜。
四野里,響起悠揚的塤聲。
蒙毅望著茂盛的秋草,聽著四野里孩童嬉笑聲,又望著裊裊炊煙,他的心情也隨著牧童的悠揚塤聲進入佳境。
“休戰養民,不僅僅是關中,關東的百姓人口也開始逐步增多。往來人口凋敝的舊趙之地,如今人口數量也穩步有所回升。”
“只是…”
府吏問道:
“廷尉有心事?”
“這趙高,一向狐假虎威。早在我為吏之前,就聽人說這趙高仗著陛下的信寵在宮外侵占他人的土地,以為自己家的田宅。”
而李斯,他對趙高的事情,一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其他大臣,也都知道這件事。但是這趙高,就是屹立不倒。
“如今,他又趁著皇帝陛下與那些術士過于親近,非但不加以勸阻,而且還在一旁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我聽說,日前有人看到趙高用了皇帝的車馬還家。這可是對陛下的大不敬。”
府吏聽了,稍加思索,卻又問:
“廷尉難道要去揭發趙高?”
蒙毅搖搖頭。
“趙高一向善于言辭。侵占田野,這件事,不足以治趙高大罪;而動用陛下車馬,他為郎中令,陛下親近,到時候他必定有許多理由來解釋。”
“廷尉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苦惱?”
“我只是為陛下擔憂,陛下身邊如今盡是些小人。我聽說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但是陛下如今只喜歡聽阿諛奉承之詞。朝中一些老臣重臣見到陛下這樣,紛紛有了歸隱離朝之心。這么下去,國家勢必陷于危險之中。”
“我蒙家三代皆蒙受秦國王室重恩,無以為報。先父離去之時,曾在病榻前對我再三叮囑,要我和兄長二人務必對陛下誓死效忠。決不可做那為了權勢而不顧國家大事之人。”
兩位府吏聽了,自然都對蒙毅感到由衷的佩服。
難怪蒙毅年紀輕輕就被陛下提拔為廷尉。
“廷尉,恕下吏多言。我聽人說,金無赤足,人無完人。就是皇帝陛下,也絕非完美無缺。陛下之所以會受小人蒙蔽,那是因為陛下想要完成的大業實在是太多了。而徐福等小人,一旦時日久了,他們的狐貍尾巴自然會露出來,到時候,陛下也就明白他受了小人蒙騙。”
“時日?陛下乃一國之主。一個帝國可以容許趙高陽奉陰違,但是帝國卻不可以允許一國的皇帝迷戀長生不老之術。”
兩個府吏聽了,都不再多說。
蒙毅繼續道:
“得人心難,需要以許多事來讓他人認可你。但是在失去人心這件不利于國的事情上,卻只需要小小一件事就會讓陛下前功盡棄。日前我聽人說,頓弱、茅焦那些年過六十的大臣聽到陛下所為,紛紛揚言要歸家。”
“這些人都是昔日帝國的良臣,輔助陛下建立江山社稷,但是這些老臣如今卻紛紛都銷聲匿跡。”
“而軍功世家,以為革除軍制,諸將如今也大都沉寂下來。外人盛傳我蒙家父子在朝中獨樹一幟,不過是管中窺天,如今實則是我大秦帝國的輔佐之臣都一一離散。”
兩個府吏原本只是隨蒙毅出來游玩,沒想到聽了蒙毅說了這么多朝中現狀,兩人原本悠然自得的心情當下也變得沉重起來。
“廷尉您就是再心急,也于事無補。”
蒙毅嘆了口氣。
“前些日子,我先是拜見了皇后,接著又去拜見了太子。他們身為宮中最親近陛下左右的人,卻在這個時候都選擇了明哲保身,都不愿意摻和此事。這讓我為之心寒啊。”
府吏則曰:
“皇后畢竟是婦人,陛下最忌恨女眷外戚干政,皇后從來不去前朝,廷尉找皇后,皇后自然不樂。再者,東陽君,我認為東陽君才是戰戰兢兢。我秦國雖然五世以來,皆為太子順利繼位。但是皇帝陛下,改變了天下之局,更改變了朝中之局。東陽君此時也是如坐針氈。廷尉去求見這兩個人,本就希望不大。”
“可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陛下受奸人蒙騙。”
“陛下于天下執念太深矣,就算不求長生不老,遲早也會做其他事情以彌補此缺憾。臣以為,廷尉也當靜觀其變。此事終歸會有解決的辦法。”
蒙毅覺得,這兩個府吏說了半天,就是勸他不要頂撞皇帝。
但是蒙毅卻不甘心。
蒙毅望向四野,眸子里很是堅定。
他務必要找到徐福、盧生這些人的弱點,然后告訴陛下。
徐福不是說要三五年才能為陛下找到仙藥嗎。這太荒謬了。
他一定要揭穿這些人的真面目。
就算這朝中的忠義之士只剩下他一個人。
兩個府吏,年紀都比蒙毅大上許多。
他們看蒙毅這副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們兩個并不是事不關己,實則是他們更了解皇帝,也更了解人心。
如果皇帝自己放不下心中執念,就算旁人說的再多,也終歸沒有意義。
陛下就是心太強了。
上林苑。
秋狩,實為大典。
嘉賞有功之臣。
沒了一心想要炫耀的幾位公子,也沒了李信這樣的名將,這一次的秋狩,確實冷清。
今日天氣和暖,天上微云幾朵,四野里陰山背處,已經草木漸黃。
嬴政換上袍服,但是他再沒有當初盛年身材健壯的感覺。
嬴政總是覺得疲憊。
嬴政開始問盧生催問丹藥了。
嬴政個性使然。
就算是求仙這種事,他也一定會是強求。
他最討厭的就是他人的借口。
“盧生,朕給你一月之期,呈上延年益壽的丹藥,否則,朕便換人為朕煉制丹藥。至于徐福,朕只給你一年的時間。”
徐福和盧生兩人聽了,俱顫顫巍巍起來。
徐福和盧生這才開始感覺到始皇帝的可怕之處。
原本嬴政將他們視作上等賓客,這樣的殊榮,朝中一些兢兢業業一生的大臣都未有享受過。
徐福和盧生原本還覺得秦皇面善,但是當他們接到這樣的命令,兩個人的心田里都陡增萬分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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