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完美無缺的人是不存在的。
維恩一直秉持著這樣的信念生活著。
往往看上去美好到了極點的東西,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也總會留下些令人殘念的缺憾。
從前的他,也曾懷抱過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結果卻被現實教育了一遍又一遍。到現在,他已經成功地接受了這條定理。
由此,他也變成了那些所謂“懂得生活”的聰明人一員。
這并沒有讓自己過得更輕松,但他確實從中得到了某種慰藉。
——缺點是一個人固有的,我不因此而苛求別人,所以別人也不能因此而苛求我。
“其實,我一般不太在意身邊的人具有某些無傷大雅的缺點。在我看來,這也是屬于他們自身的一部分。”
維恩的聲音并不算大,但很清晰。
“只要我認為這個人值得信任,我就愿意和他做朋友。”
“在最開始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聽說到理查德這位‘完美王子’的時候,我在想…”
——我在想,他和我或許是同一種人也說不定。
“他和我,真是完全相反性格的人啊。”
維恩笑了笑。
一個人偽裝久了是真的會誤以為自己天然就該是那個樣子。
“想要保持長年累月的恒心,絕對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他好像在直接和理查德對話,又好像只是說給無關的人聽。“尤其是,像‘完美’這樣不切實際的設定。”
是的。就像自己的單純善良與無害一樣,都只是人為施加的設定而已。
頭頂的光環再如何耀眼,那名為理查德的身軀中容納的,仍然是一只屬于人的靈魂。
他有喜怒哀樂,自然也會因外界的刺激產生相應心理波動。
所以他會羨慕另一種好像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生,會苦惱于為何和同胞弟弟也無法好好相處,會潛意識地怨恨父母失和帶給他的痛苦…這些想法一直在他的腦海中橫沖直撞,卻沒辦法與任何人訴說。
他不能表露。
因為一旦表露,他就不再“完美”了。
完美的王子,不可能在某一刻想要逃離現有的身份,也不可能處理不好和同胞親弟弟的關系,更不可能調解不好國王和王后的矛盾、以至于最后傷害到了整個王室的名譽。
束手無策的現實,和他理想中的狀態是完全沖突的。
于是他只能假裝那根本不是一個問題。
裝作強大的樣子,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自己根本不會去在意這些小事情。
是啊,這些亂七八糟的雜念怎么可能會動搖那位殿下堅定的心呢?
理查德選擇了將這些鮮活的情感,通通都埋藏在了意識的深海里。
然后,就有了世間那位簡直“完美”得不像真實存在了的王子殿下。
“…大概,只有依靠著某種極度強烈的信念,才能為他提供如此強大的動力吧。”
在眾人的注目下,維恩認真地直視著臺下理查德的眼睛。
“理查德,雖然這些話似乎不應該由我來提醒你…不過我還是想說,那個讓你一直堅持到現在、無論如何也想實現的目標,才是你真正重要的東西。”
“不要迷失于追逐完美,卻忘記了本心。”
“——哥哥將來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呢?”滿是稚氣的疑問聲在耳邊響起。
理查德停下了手上擺弄的積木玩具。
想了想,他說:“我啊,想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讓大家都可以依靠的人。”
雙胞胎中的弟弟聽到這個回答很高興。
“是嗎?那我以后也可以一直依靠哥哥嗎?”
“嗯,當然可以!”
備受所有人寵愛、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不重樣贊譽的王子毫不猶豫的回答。
那時候的他們,還不能理解“承諾”的深刻含義。
“——分明都是同胞兄弟,為什么那一位卻如此的平庸呢?”
后來的某天,從很親近的侍女們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議論。
——不是的。
一瞬間便明白過來她們談論的人是誰,理查德很想沖上去大聲爭辯,但是…他做不到。
因為,他是每天都被表揚的好孩子,還不知道怎么發脾氣。
還來不及、也想不到自己該做出怎樣的反應,那些侍女們就像是什么也沒說過一樣隨意散開,繼續去忙自己手上的事情了。
或許她們只是一時無心之失吧…
盡管用這樣的理由說服了自己不需要去多做什么,最終得以默默地轉身離開,形象也得到了保全。但隨著慢慢從不同的人口中聽到類似“失言”的次數越來越多、弟弟似乎也日漸變得越來越沉默的轉變中,理查德感到無所適從。
難道勞倫斯也聽到了那些冷言冷語么?
自己到底應該怎么做,才能讓他不去在意這些事情呢?
“哥哥,今天在父王面前老師又表揚你了。”他還像以前那樣隨口說道。
“是嗎…”理查德盡量不讓他覺得這種對比的結果很重要。“那些不算什么的。”
——它一點也不重要,不需要為此失落。
勞倫斯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明白了他的勸慰沒有。
“鋼琴好有趣啊,我好像在聽它說話一樣。”他伸出小小的手,懸在半空模仿彈琴的樣子。
“是嗎?勞倫斯在這方面很有天分呢,我好像不怎么適應。”
“怎么會?”勞倫斯表情詫異地朝他望過來。
“也許比起我,鋼琴它更喜歡勞倫斯吧…我都沒有覺得它在對我說話。”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勞倫斯很快就又高興了起來,“那么,等到我學會了怎么用它說話之后,再彈給你聽吧。”
“好。”理查德也露出了淡淡的笑,“那就這么說定了。”
時至今日,理查德已經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還牢牢地記得這些陳年舊事了。
還沒等到諾言實現的那一天,一場猝不及防的分離,便將兩個孩童之間不堪一擊的謊話碾得粉碎。
漂泊在異國他鄉的質子,背后沒有誰可以依靠。
陳放于王宮的那架鋼琴,從此也再沒有人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