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理科溫博士的效率還是很高,農鐵生的術后病理報告很快發出來,頸部的兩側術區一共取了十二個位置的組織做病理檢查,十二個標本都沒有發現腫瘤組織。
這個病理檢查只是為了指導術后的治療,并不能影響當時的診斷。
這么來看,術后無需針對腫瘤進行治療,農鐵生整個醫治過程中做的影像學檢查,包括PETCT,沒有看到任何腫瘤的轉移跡象,可以認為農鐵生的腫瘤已經治愈。
楊平再次回憶農鐵生的病歷,整份病歷只有一份甲狀腺的彩超提示考慮甲狀腺腺癌,但是后來在附四居然沒有再做彩超,而是做CT、CT增強、PETCT等等檢查,最重要的彩超沒有,最重要的病理報告缺失,真的很奇怪。
這張考慮甲狀腺腺癌的彩超不是附四拍的,而是農鐵生在縣醫院拍的,但是看到說是癌,就立刻來到省城看病。
楊平叫李國棟去普外科將農鐵生所有影像檢查的資料拿過來,楊平在辦公室再次慢慢地閱片,一張一張地看。
因為有些圖像已經嚴重出現溶解和模糊,楊平又吩咐農志溫去附四將所有的影像檢查拷貝成一張光盤,雖然比較麻煩,但是治病這個事情本來就是麻煩事,為了認真把這件事做好,有點麻煩也不算什么。
農志溫很是積極配合,立刻按照樣楊平的吩咐去附四,將影像資料全部拷貝成一張光盤帶過來,本來U盤要方便很多,但是很多醫院的U盤插口是封閉的,這是為了避免電腦中病毒,醫院的系統一旦中毒,那可不是小事情。
楊平知道很多病人的影像資料是光盤,所以自己的電腦不僅連著專用的影像顯示屏,而且還帶有光驅。
一張一張圖片反復地看過之后,楊平長長地吁一口氣,從最開始最原始的術前圖片,到兩次手術后的圖片,再到最新的圖片,楊平從影像判斷,這個甲狀腺腫瘤應該是良性腫瘤,憑借自己的閱片經驗,楊平非常自信。
但是病理診斷才是腫瘤的金標準,沒有原始的病理報告,這個腫瘤最終是什么只能是一個迷案。
即使楊平有絕對的把握,也不能說這個腫瘤就一定是良性的,楊平再次反復閱讀病歷資料,從兩次的入院記錄、出院記錄、手術記錄來看,診斷一直是甲狀腺癌,但是究竟什么分型分級分期只字未提,從頭至尾是甲狀腺癌,這就非常矛盾。
按道理,作為三甲教學醫院,這樣的病歷是不合格的,尤其是附四這種大型三甲教學醫院,更不應該,難道現在附四的病歷這么粗糙?管理這么松散?
如果是一個良性腫瘤,給做了甲狀腺癌根治術,然后還圍繞腫瘤做各種放化療和靶向治療?
楊平不敢這么想,但是又不得不這么想。
應該不可能的,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楊平告訴自己。
因為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工作這些年,接觸的所有醫生當中,雖然有個別心術不正的,這極個別的心術不正的醫生也最多打打擦邊球牟利而已,絕大多數醫生是有原則有底線有職業道德的,絕對不會做違背基本原則的事情。
至少自己的印象中,沒有哪個醫生會給一個良性的腫瘤患者這么夸張地按惡性處理,然后上一大堆治療。
最多為了積極治療,將良性腫瘤做徹底的切除,這是完全符合醫療原則。
比如肺部的結節,在治療上有很多爭議,有些醫生認為應該手術切除,以絕后患,有些醫生認為不應該這么積極,在諸多證據證明是良性的情況下,可以觀察和定期復查,因為大多數肺結節都是良性的。
甚至圍繞肺部結節,有一些醫生專門研究肺結節,有些醫院還有專門的肺結節專科門診。
這是學術上爭議,也是沒有定論的東西,大家意見不同,處理方式不同完全是正常的。
但是對于惡性腫瘤的處理,已經做過兩次手術,不管當時的判斷是什么,術后做病理檢查應該是硬性規定,也是全世界的共識,不存在爭議。
如果真的不是甲狀腺癌,將良性腫瘤誤診斷為甲狀腺癌,這對患者是多大的影響啊。
楊平的閱片經驗再豐富也不能替代病理報告,所以出于嚴謹,楊平希望找到病理報告,附四既然找不到,那么農鐵生初診的縣醫院是不是當時做過穿刺活檢呢。
循著這個思路,楊平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方主任,讓方主任去想辦法去找患者問清楚,如果能夠聯系當時的縣醫院有關醫生那是最好,可以幫忙查查病歷,當時是不是做過穿刺活檢之類的,如果做過,將病理報告和病理切片拿過來。
另外,楊平叮囑方主任聯系附四那邊的熟人,幫人查查究竟是沒有做病理檢查,還是報告丟失,這完全是兩回事。
這個病例,楊平打算一定要弄得清清楚楚。
對于楊平交代的事情,方主任那是雷厲風行,他打電話去附四那邊問,朋友幫忙查了一下,說確實病歷里面沒有病理報告,而且病理科的電腦數據庫里面沒有這個病人的病理報告報告。
兩次手術,沒有病理報告?結合錢主任的響亮名聲,方主任開始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既然附四沒有病理報告,那么就往縣醫院去找,方主任在省內的同行關系不錯,畢竟三博醫院也是省級醫院,每年進修的醫生挺多,他找到農鐵生當時初診的醫院中橋縣人民醫院普外科的谷醫生,谷醫生以前就在方主任科里進修,方主任還經常被他請去做手術。
谷醫生幫忙查找醫院的電腦系統,然后借閱這個病人的電子病歷資料,這個患者以前做過甲狀腺的彩超,做過甲狀腺的穿刺活檢,方主任立即要谷醫生將病理報告復印,然后再將病理切片幫忙拿出來,這兩樣東西想辦法送到三博醫院。
谷醫生很給力,不僅拿到病理報告和當時的病理切片,而且復印整份病歷,并且立刻驅車送到省城,交到方主任手里。
得到了病理切片、病理報告和整份病歷資料,楊平非常高興,因為這個病歷矛盾的東西太多了,弄得楊平不得不懷疑一些不該懷疑的東西。
看完中橋縣人民醫院的整份病歷資料,楊平大概理清了農鐵生的就醫脈絡。
當時縣醫院的彩超報告的判斷是考慮甲狀腺腺癌,建議結合臨床和病理,彩超醫生的理由很充分:這個甲狀腺結節的高大于寬,有微鈣化和少血供的特點。
而中橋縣人民醫院的病理報告上寫著:考慮甲狀腺腺癌,因取材標本不滿意,見大量血液和漿液成分,建議重新取標本。
這兩份檢查報告在附四的病歷上有描敘,入院記錄現病史和輔助檢查里都有相關描敘,包括檢查的時間、結果和檢查單的編號,這一點很是規范。
這么說來,在附四的診斷為甲狀腺癌的依據就是這兩份報告,可是作為上級醫院,不應該重新取標本進行復核嗎,而且做過兩次手術,難道術中切除的腫瘤不應該送病檢嗎?難道他們就憑這份報告診斷為甲狀腺癌,最后按甲狀腺癌進行手術和大量的治療?
“我親自去看看病理切片。”
楊平跟方主任說,說完立刻打電話給病理科的溫儒正,于是帶著方主任、谷醫生和病理切片來到病理科。
谷醫生因為等著把病理切片帶回去,所以也是跟著一起。
借用病理科的顯微鏡看完病理切片,楊平思索了一會,病理切片的取材確實不合格,達不到判斷的要求,但是切片上還是有少量的細胞可以供觀察,別的醫生可能難以做出判斷,但是對楊平來說,這些足夠做出判斷,這個不是甲狀腺腺癌,而是一種少見的容易與甲狀腺癌混淆的甲狀腺僵尸結節。
現在手頭沒有當時的彩超原圖,要是有彩超原圖,楊平可以做出十分確定的判斷,就不知道當時縣醫院的彩超醫生有沒有留圖。
現在這彩超報告上打印出來的圖片極為模糊,這種圖沒有實際意義,只是一種象征。
“能不能找到當時在中橋縣的彩超圖片”楊平問身旁的方主任。
沒有十足的把握和充分的證據,楊平現在不好發言,因為自己的發言將會推翻之前所有的診斷和治療,這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情,必須謹慎。
“我可以去問問。”送資料來的谷醫生說道。
不過谷醫生看了看彩超報告單上的簽名,這個彩超醫生早就離職,已經來省城某家民營醫院工作,谷醫生只好找彩超科另外的醫生幫忙查一查這個病人當時的彩超圖像。
還好,很快,另外的醫生找到了農鐵生的彩超圖像,并答應想辦法傳輸過來。
因為醫院不允許插U盤,彩超醫生只能刻光盤,然后再找地方將光盤上圖像做處理,再上傳傳到網盤上。
方主任也沒上手術,專門來處理這事,帶谷醫生去醫院附近吃中飯,邊吃邊等對方傳輸圖像,整個過程非常麻煩,但是要弄清楚,必須這樣做,這關系到患者的一輩子。
如果不是癌癥,一輩子背負著癌癥的大山,可想而知。
彩超科醫生在下午三點左右,終于找一個年輕醫生幫忙完成了圖像格式的轉換和傳輸,將圖像存在一個網盤里,給谷醫生用戶名和密碼,讓谷醫生自己去看。
這時楊平正好又做完手術,他連洗手衣都沒脫,外面套一件白大褂直接出手術室。
在外科研究所,楊平的辦公室有兩臺電腦,一臺是連著外網,一臺不連外網的。
用連接外網的那臺電腦,楊平調出千辛萬苦才弄到的彩超圖像,仔細看完每一幀圖像,楊平心里松了一口氣。
但是他沒有當場發表意見,因為中橋縣的谷醫生在場,這事非常小可,無論自己多么厲害,畢竟現在是一家之言,他暫時不想自己的言論擴散出去,因為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弄清楚,比如當時在附四沒有做病理檢查。
谷醫生的任務完成,他明天還要上班,于是帶著病理切片趕著回去,方主任把病理切片還給他,讓他帶回去歸檔,臨走的時候,谷醫生才弄明白,今天帶著他看彩超圖像的年輕醫生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大神楊平,真是有幸呀。
十幾篇CNS的光環籠罩,讓楊平在這些醫生心目中真的就如同神一樣的存在。
待谷醫生走后,楊平的辦公室只有自己和方主任兩個人,楊平神情嚴肅地說。
“這不是甲狀腺腺癌,彩超圖像上有雙邊征,也就是在高回聲團的外面套了一圈低回聲環,這是僵尸結節的典型表現;結合幾份病歷的描敘看,農鐵生整個發病的過程,甲狀腺結節經歷了不變、突然變大、突然變小的過程,這個變化經常見于甲狀腺結節腫囊性變或出血,甲狀腺的腺體組織一般比較疏松,如果在內部出現囊性變或者出血,過一段時間后,囊壁或實體組織容易出現塌陷,內部的液體被腺體吸收,實性的組織就會塌陷,最后形成一個不規則、低回聲、實性結節,部分結節的高大于寬,內部濃縮的膠質又極易被誤診為微鈣化,這樣,吸收后的彩超圖像極易與甲狀腺乳頭狀癌混淆。”
''所以當時的彩超考慮甲狀腺乳頭狀癌!”
“這種甲狀腺僵尸結節比較少見,很容易出現誤判。”
這是最原始的資料,綜合這些原始的客觀檢查資料,現在真相大白,這個患者不是甲狀腺癌,而是一個僵尸結節。
這樣,將這些原始資料與后面在附四所做的所有檢查聯系起來就合理了,為什么后來附四所有檢查沒有指向甲狀腺癌。
''原來這樣!”
方主任深吸一口氣。
可是當時的醫生為什么沒有復核,為什么術后沒有病理報告,或者就憑借這個診斷,診斷為甲狀腺腺癌,然后予以實行根治術,然后予以放化療、靶向治療?
這不像上級醫院的風格的做事程序,除非——
臥槽!
方主任想到這里罵出一句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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