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她哭了好一陣子才止住眼淚，面頰上的妝容早就在剛剛被清理得干干凈凈，眼睛看起來有些紅腫，很是憔悴。
寧源遞過紙巾之后也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坐了下來問道：“要通知你家里人過來一趟看看你么？”
“不用了。”林小雅神色木然片刻，隨后低著頭輕聲道：“他們不會過來的。”
“住院治療的錢我到時候會還你的…謝謝你送我來醫院。”
“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講是救護車送你來的。”寧源試著轉移話題，故作輕松道：“雖然按照一般的流程我現在應該問你為什么父母不會過來，但是你好像不太想提起這個話題，所以我們直接跳過吧。”
“我父母離婚了…”
“抱歉。”
“沒什么好抱歉的。”林小雅幽幽道：“離婚是他們的事情，和你又沒有關系。”
“你不想問為什么那個女生會用這種方式報復我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寧大師聳了聳肩：“如果你想說的話，我倒是可以做一回你的聽眾…雖然我自己現在都一堆事理不清。”
“謝謝。”
“沒什么好謝的。”
林小雅沉默了好一會，她似乎是在想著該從哪里開口，半晌后她抬起微微發紅的眼，語氣疲憊卻又有幾分釋然。
“我之前和你說過…我們其實小學的時候是同一所學校的吧？”
“那個時候我的父母還沒有離婚，從小我一直生活在幸福甜美的夢境里，媽媽溫柔中偶爾帶著一點嚴厲，爸爸則是無條件寵溺著我。就像很多很多普通家庭那樣。”
“小的時候我的媽媽是做教職工，爸爸在國企里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層。他們的婚姻就如同他們的工作那樣穩定而令人羨慕，每個人見到我們家里的時候都會流露出向往的眼神，仿佛這就是他們眼里家庭最美好的模樣。他們彼此相愛，門當戶對，還有著一個漂亮的女兒…”
“到了后來，我的父親辭職和朋友一起合伙開公司，一開始略有起色，換車，換房子…媽媽本來是很反對爸爸辭職的，但是后來看見家里的條件逐漸變得更好也就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爸爸的應酬越來越多，媽媽索性辭了工作專心照顧家里，原本這一切都籠罩在美好的幻影里…直到有一天我撞見了我爸出軌。”
林小雅語氣頓了頓，嘴角露出了些許譏諷的笑意，也不知道是笑自己的父親還是笑其它的什么人。
“他被我撞見的時候很是驚慌失措，一邊哄我一邊拼命叮囑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媽媽…還保證自己會和那個阿姨以后不再聯系…會對媽媽更好”
“那個時候我還小，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該怎么做，一個人糾結猶豫了好久，甚至還給電視里的那些知心姐姐寫過信…可最后還沒等我做好心理建設…我爸就發現了我媽很久以前開始出軌的證據。”
“他暴跳如雷，抓著我媽頭發的時候像個瘋子，聲音大得鄰居差點要報警…我一個人躲在墻角看著他們表演——這對從前的模范夫婦金童玉女在我面前上演著一場滑稽的小丑劇。”
“后來啊…我爸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他親生的，想要帶著我去做親子鑒定，我媽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真的有鬼，一直哭著不讓他去，這讓他更加認定了這個事實。”
“出軌過錯方，財產大部分都和我媽沒關系，離婚這個結果顯而易見。最后我也判給了我媽，由我爸付撫養費。這整個過程里我都是渾渾噩噩的，世界的陰影籠罩在我周圍，直到塵埃落定我才敢向外界發出聲音。”
“我媽是在離婚之后才從我嘴里知道我爸也出軌過的事情的，她知道之后狠狠打了我一頓，罵我是個賠錢貨，沒良心的白眼狼…那一頓打我直到現在還記得。”
林小雅閉上了雙眼，眼角劃過了一滴眼淚。她輕笑了一聲接著說道：“那一場噩夢直到我小學畢業才剛剛結束。我媽把我丟給了外婆，自己拖著行李說是去別的城市打工…不過那一天我其實看見了，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走了。離開的時候表情很是輕松，像是卸掉了什么負擔。”
“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我從一個家庭幸福美滿的小孩成了一個父母離異的怪小孩，我開始沉默著不說話，一部分是因為自閉，還有一部分是因為自卑。”
“我媽離開之前雖然說好了是要每個月打生活費的，可是真正走了卻是有一個月沒一個月的，我爸那邊也是一樣。一到了要錢的時候他們就像是踢皮球一樣把我甩來甩去。”
“我沒有新的裙子，沒有新鞋子，別人去食堂吃飯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教室里吃自己帶的冷餐…”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難熬。”
“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特別虛榮物質？”林小雅忽然輕笑著問道：“明明還有家庭條件更困難的人，她們都能好好地活下去，善良而堅強，而我只是因為沒有新衣服新鞋子，吃的不好就覺得天都塌了…”
“不會。”寧源想了想沉聲道：“你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你不曾見過光明。”
在困苦中的善良堅強之所以彌足珍貴，正是因為許多人都做不到這一點，更別提一個家庭突然遭遇這樣魔幻變故的女孩。
如果她三觀沒有變壞，一直堅守著原本的善良，那人們可以不吝贊美地去夸她。可如果她因此而變壞了，人們也沒辦法過多地去苛責她。
“如果你不曾見過光明…”林小雅重復著這句話，忽地啞然失笑，眼淚不知不覺地涌了出來。
“可能也就只有你才能把我的三觀逐漸崩壞說得這么美好了。”林小雅又哭又笑，搖了搖頭輕聲道：
“我以前也以為那就是光明，可最后他們都騙了我，我爸騙了我，我媽也騙了我。”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人與人之間親密關系就抱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林小雅頓了頓后忽然笑道：“好像有點跑題了…我們回到初中的時候吧。”
“上了初中之后我變得自卑且沉默，但是這個世界很真實：一個長得一般的女孩子躲著人不交流，一個人吃家里帶的冷飯，課余時間也只有學習…這樣的女孩會被人當作陰沉和孤僻的代名詞。”
“可要是這個女孩子長得還挺好看，那么人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把一些美好的形容詞往她身上安放，比如內向，單純，家里條件不好但是勤奮好學。”林小雅語氣有幾分自嘲：“我可能還得感謝我爸媽，給我生了一副還算不錯的皮囊。”
“拜這一個優勢所賜，我很快有了第一個追求者，他是體育委員，成績也拔尖，屬于是那種自負聰明而又不可一世的人。他自以為發現了我這么個清純不做作的女孩，開始用一些很幼稚的方法來接近我，比如往我課桌里塞早餐，放牛奶，做值日的時候也會跑過來和我搭話。”
“雖然他在別的女生眼里確實很優秀，但是在我的眼里，或者說在那個時候的我眼里，他無疑是一個災難。因為很快他的女朋友就帶著人找到了我。”
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林小雅的眼神里浮現出了一種干凈的神采，她笑著對寧源說道：“很不可思議吧？明明初中生在大人眼里還是個小孩，可是他們已經開始故作成熟學著談戀愛了。”
寧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說你是沒看見路玖玖初中時候被人塞的情書有多少，高中的時候反倒是少了許多。
初中生的年少輕狂是任何一個人生階段都無法比擬的。中二病也正是來源于此。
“他的女朋友其實也是我們班上的，她警告我離她的男朋友遠一點，不要因為他不忍心看我一個人沒飯吃沒人陪就覺得他喜歡上了我…”
“說實在的，當時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我很想笑，覺得這個女孩幼稚得不可理喻。雖然當時的我也沒成熟到哪里去…”
“于是乎，本來打算和那個體育委員保持距離的我選擇了另一種方式——欲擒故縱，欲拒還迎…只要維持著他心目中那個單純善良的形象，讓他覺得自己一切盡在掌握，那么最后俘獲他也只是時間問題。”
“他很快因為我和那個女孩分了手，當我躲在角落里看著那個女孩失落痛苦的模樣的時候，我心里忽然涌現出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陰暗喜悅。”
“看著這么一對曾經人人祝福向往的情侶在我的干預之下走向分離，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起我的父母。”
“再后來，他們分了手，那個體育委員想要和我在一起卻被我以不敢早戀，學業為重的理由拒絕了，但是我沒有拒絕他的早餐和牛奶，一連三年他天天給我帶早餐和牛奶。”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意識到男孩子其實是一種可以利用的資源。初中還只是開始，到了高中我更加地得心應手，隨著高中生可掌控金錢額度地增加，我利用那些男生為我做的事情也越來越多。關于我的傳言也越來越不利…”
“我變成了我小時候最討厭的模樣，但是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可恥的事情，如果不這樣做，我和我外婆的生活會比原來困難許多。”
“雖然我一直利用他們給我提供生活上的便利，但是我沒有選擇和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真正交往，那個時候我的清楚地認識到，學習才是我最應該要做的事情，我要考出去，哪怕借助學貸款，哪怕打工累到崩潰我也要上大學，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令我惡心和絕望的地方。”
“可我最后還是留在了這里上大學。”林小雅輕輕道：“因為我放心不下帶我長大的外婆。”
“她已經很老了，身體也不好，如果我出去上大學，每年只能寒暑假的時候回來看她，那樣的話我也看不了她多少次了。”女孩掰著指頭數道：“她本來可以不用這么累的。一把年紀了還要為我學費的事情去找人借錢。”
“不過還好，后來我考上大學，分數很不錯，我爸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這個消息，回來看了我一次。這些年其實他過得也不是很好，做生意失敗，最后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某個國企當個小員工，和原來的職位完全不能比。”
“可能是覺得如果有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女兒是一件挺值得驕傲的事情，他回來之后瞞著我偷偷做了一次親子鑒定，最后鑒定的結果我是他的親生女兒。”
“他拿著親子鑒定書跪在我面前哭，一個大男人嚎啕大哭不成樣子，在場的很多人都動容了，可我看著他那灰白的頭發心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是想著：哦，這下總算有人給我出學費了。”
“我爸給我舉辦了一場十分盛大的升學宴，那一天來了很多人，有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我的任課老師和高中班主任看著素未謀面的我爸一杯一杯地和他們推杯換盞，臉上的表情其實挺有趣的。”
林小雅說著說著笑了起來：“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爸是真的為我而感到驕傲，還是只想有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女兒來掩蓋自己人生的失敗。”
“我不清楚我的人生觀和戀愛觀是哪一刻開始扭曲的，但它確確實實是扭曲了。而且我也沒有想要糾正回來的想法。”
“像我這樣陰暗而又扭曲的人，這輩子恐怕也沒辦法和誰建立親密關系，相伴到老。”林小雅笑道：“所以拆散別人也好，利用那些男生也好，我一直都不后悔我做過的那些事情。”
“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寧源：“…”
“你其實…沒有必要這樣折磨自己的。”他沉默了一會輕聲開口道：“我不知道這句話現在說有沒有用，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
“你父母的離婚并不是你的錯。”
“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林小雅微微愣了片刻，凝望寧源真摯而平靜的眼神一時間有些動容，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鼻頭發澀，可她強忍著，終究還是故作輕松地抬眼望天，沒有讓淚水肆無忌憚地涌現出來。
如果那個時候有人能在我身邊對我說這句話，該有多好呀。
千瘡百孔的心忽而感受到了一絲溫暖，女孩留戀著這份暖意，下意識地想要緊緊握住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敢拉住寧源的手。
她再度一愣，強忍著的淚水瞬間如同決堤一般地洶涌而出。
原來被人苛責謾罵，鄙夷傷害，這些都不是我的報應，我真正的報應是當我有一天真正想要拉一個人手的時候，卻已經失去了站在他身邊的資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