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天祿四十六年。
這一年距離周道離開平安鎮剛好十年。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年歲月,周道早已從當初的煉境九變成長為今日的天地境強者,站在了這天下絕巔之處。
三月春風,正值桃花爛漫。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來往不絕,車架如過江之鯉,比起往年卻是熱鬧了許多。
“再快一些,不要耽誤了時辰。”
一輛棗紅赤炎駒拉著的馬車上傳來了清冷的催促聲,招搖的旗幟上赫然繡著一枚暗金色的“陳“.
“那是西陵府陳家的車架啊。”
就在此時,有眼尖的過路客商一眼便瞧了出來。
天下之大,各府各域皆有門閥世家,盤根駐地數百上千年,香火旺盛,傳承不絕,產業更是遍布各行各業,號稱當地的土皇帝。
陳家,便是西陵府最大的門閥之一,傳至如今已有十一世,祖上曾經出過三位宰相,在當地的權勢可謂煊赫至極。
“少爺,前面就是元始山了,耽誤不了。”掌駕的管事趕忙道。
“今天是元始山開宗立派的大日子,天下世家皆有上拜恭賀,我切不可怠慢了。”
車架內,一位氣質閑定的青年出言道。
他寬袍羽織,相貌清秀,文氣十足,頗有上古儒生的風范。
陳秀玄,乃是西陵陳家最出類拔萃的弟子,早年間曾經拜入龍虎山修習道術,頗有成就,后來棄道從文,儼然成為當地文壇新秀,在西陵極有威望。
“少爺,聽說元始山乃是當朝元王的封地,怎么如今改成宗門道場了?”
路上閑來,那掌駕的管事不由閑聊起來。
前些年,那位元王風頭極盡,皇子之師,當朝新貴,就連朝廷滅龍虎,收飛仙都有他的影子。
可是這兩年,江湖上倒是少有關于這位元王的傳言,他偃旗息鼓,深藏功名,仿佛從這世上憑空消失了一般。
就在上個月,剛剛開了春,元宵燈節那一日,一則消息傳遍天下,震動各方。
三月十五,元始山開宗立派,廣受天下門徒。
這件事別說在諸多道統宗門之中,就算是在朝中都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和議論。
一位當朝的王爺,還是新賜的異姓王,身份本就十分敏感,居然還要開宗立派,壯大武力,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犯了忌諱。
要知道,自武帝開始,誅長生,太乙,盤皇三宗,到了當今陛下,滅龍虎,天師,收飛仙…這些舉措無一不是為了大權集中,翦除地方武力過大,威懾朝廷的隱患。
元王此舉可謂是瞬間引來風波不止,非議不斷。
聽說,每天送到秦皇面前的彈劾猶如雪花片一般,從未斷絕過。
“這位王爺乃是草莽出身,早年間混跡于御妖司,過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雖然得了富貴,卻不知天威難測,炫耀武力,彰顯神功,又怎能知曉前路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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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秀玄言語輕慢,一字一句卻顯得極為中肯。
對于這些世家門閥而言,他們看過太多權臣崛起,又看過太多大貴隕落。
顯耀如當年柳公侯又如何?三世公卿,最終還不是落得個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下場?
在他們眼中,當朝新貴需要結交,但是打心底里卻也未必看得起。
畢竟,百年云煙之后,誰還能真正立在這人世之上,享受繁華不滅…
這自然是他們這些稱雄一方的門閥世家。
“我們盡了禮數便可,這位元王殺心極重,我們也不要怠慢了…三十年大運起落,且看他日后前程吧。”
陳修玄仿佛看穿了人世變化,高高在上,把握智慧,要做那歲月過客,看那潮起潮落。
片刻后,車馬便已到了元始山下。
“怎么不動了?”
陳修玄眉頭皺起,不由地看向車外。
這里不過才是元始山腳下,距離山上最起碼還有八九十里的路程。
“少爺,前面不讓馬車過,讓我們下來走。”
就在此時,掌駕的管事支支吾吾地說道。
“好大的威風!”
陳修玄面色勐地一沉,山腳便要下馬下轎,這是多大的架子?
到底是當朝新貴,年少得志,不知道德行淺薄是擔不得這么大的架子嗎?人狂必有天禍。
想到這些前人古訓,陳修玄不由冷笑,從車架中走了下來。
眼前的一幕卻是讓這位西陵陳家的傳人勐地愣住。
元始山下,一輛輛馬車整齊地靠在旁邊,一位位平日里在京城都未必見到的達官貴人紛紛從馬車中走出,步行上山。
“那是安陽宮的辰妃娘娘…”
“旁邊就是十三皇子!?”
“那是福王的人…”
“當朝長公主!”
陳修玄的目光顫了又顫,這些可都是平日里見都見不到的貴人,就連他們陳家想要結交都要備上厚禮,送上拜帖,等上三五年,運氣好能夠得到一句回話:沒空。
若在以往,各府都是派遣一些緊要的頭臉人物出席這等場合。
誰能想象,這些貴人會紆尊降貴,親臨元始山,當真是給足了元王的面子。
“少爺,快看…”
就在此時,掌駕的管事扯了扯陳修玄的衣角,指了指元始山下的一塊石碑。
陳修玄順勢看了過去,只一眼身體卻是勐地一顫。
那尊石碑上赫然寫著八個大字:文官下轎,武官下馬。
“這…這是秦皇御書!?”陳修玄雙目圓瞪,簡直不敢相信。
這位傳聞中的元王到底是得了多大的福緣,竟然讓秦皇給予了如此特權。
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此等殊榮與如朕親臨幾乎相差無幾了。
“我們還是走上去吧。”
陳修玄撇了撇嘴,只覺得無比的苦澀。
“走慢點!”
陳修玄壓低了身子,在一眾上山的人當中,他顯得平凡不過,縱然西陵陳家的光環在眾人之中也顯得暗澹無光,平平無奇。
此時此刻,元始山上。
玉虛殿的最上方赫然掛著一副畫像,竟然是周道自己,他盤坐元始山,九重玄光普照太虛,手結發印,妙絕通玄,身后有大日西落。
“古往今來,還從來沒有一方法統開宗立派供奉自己畫像的。”
混沌魔神從殿外走來,眼下他收了真身法相,外貌像極了一位鄉村教書的先生。
“這一世,我若不滅,元始山必會世代供奉。”
周道看著那似己非己的畫像,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
“這供奉得未必是我。”
“嗯!?”
混沌魔神先是一愣,旋即露出深色:“你不同了…自從當初從平安鎮回來之后,你就變得不同了。”
“混沌,萬事萬物都在變化…就算是淵祖也不例外。”
周道神色平靜,凝聲輕語。
在提及那個名字的時候,虛空中蕩起一陣無名的波動,仿佛那個名字不可訴說,亦不可提及。
“你現在能夠如此心安理得地念誦他的名號了。”混沌魔神澹澹道。
“我倒是想見見他…”周道目光微凝,幾乎化為一線。
“你怎么想起來開宗立派?”混沌魔神突然問道。
“一葉兩生花…落日一脈,到我為止了…”
周道突然開口,且語出驚人。
“你…”混沌魔神面色微變,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周道。
“混沌,不必驚訝,自從平安鎮回來以后,我便感覺到那座山很快就要徹底現世了…”周道沉聲輕語。
“道山!”
“那是道山大祭之地,那也是道王成就萬古威名之所…歷代以來,道山會盟,無一不再影響天下的格局…然而世人并不知道它的來歷…”
周道的聲音越發虛無,他的身上傳遞出一陣奇妙的波動,仿佛與畫像上的身影漸漸重合,不分彼此。
“白晝成道,落日成山…那便是我落日宗昔日的道場啊!”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混沌魔神沉聲道。
這是遺落人世的大秘,那座號稱天下至高的山岳便是落日宗昔日的道場。
蒼山落日,便是那天地間最美的風采。
“我很期待那一天…落日終將躍蒼穹…”
周道所說自然是道山出世,天下會盟的那一天。
鐺…鐺…鐺…
就在此時,一陣宏偉的鐘聲勐地響徹,回蕩在元始山的上空,玄光潑灑,祥云繚繞,漫天星輝如天路續接,垂落山中。
萬千異象之中,元始真王身披發衣,屹立法壇至上。
祭日大靈尊作為祭祀,開啟了此地大典。
“開宗立派的大日子,你就讓身外化身出面嗎?”
混沌魔神聽著外面的動靜,忍不住開口道。
“足夠了…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周道微微一笑,目光從那高掛的畫像上緩緩收回,轉身便要走出玉虛宮的大殿。
“你去哪兒?”
混沌魔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去見一位故人。”
周道一步踏出,便入虛空無痕,消失在了元始山上。
京城,琉璃街。
這里是京城最著名的花街柳巷,就連名氣最大的天香樓都是穩坐壹號的大位。
對于這地方王小乙可是輕車熟路,每次來就跟回自己家一樣。
周道對于這種地方倒是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架不住兄弟的相邀,來過一兩百次而已。
雖是華燈初上,路邊的攤販早已開啟了買賣,各樣的小吃湯面一應俱全。
有些猴急的客人不喜歡賞風弄月那一套,什么先喝兩杯酒暖暖身子,再讓奴家洗個澡,幫你捏捏腰解解乏…這些個統統不要。
他們就喜歡直來直去,一進到底…大多會在這些小攤上隨意吃上兩口,以防體力不支,不到兩回合就敗下陣來…雖然不至于讓姑娘們當場取笑,可必定會淪為風月場所茶余飯后的談資。
當然,還有些客人實在是囊中羞澀,肚皮和兄弟,他只能顧上其中之一,無奈只能先在這小攤上填飽肚子。
“老板,給我來碗牛肚面,加個雞蛋,糖心流黃…記得多放蔥花多放蒜…”
周道在經常光顧的面攤前坐了下來,隨意點了一碗澆頭湯面。
“好嘞,公子,你又來了?你那位朋友呢?”
不多時,伙計便將一位熱騰騰的湯面給斷了上來。
“什么我又來了?你別瞎說…我就是路過。”
周道看了看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趕忙要將清白在人間。
“我懂,我懂…您慢用…過會結束您再來…”
伙計噙著曖昧的笑容,放下湯面,收了托盤轉身便走。
周道撇了撇嘴,想要說些什么,最終無力地搖了搖頭,還是低頭吃面。
琉璃街上,各樓的燈籠高掛,鶯鶯燕燕,花團錦簇,別樣的風姿在月夜下飄蕩,原始的欲望在推杯換盞中得到釋放。
王小乙說過,琉璃街是最接近人性的地方,什么道德修養,禮義廉恥…在金錢和欲望面前統統成為了狗屁,只有放縱和放縱。
周道在面攤坐了一晚上,續了三回面…直到各樓的燈籠漸漸熄滅,連路邊的攤販也開始收攤。
“公子,回吧…別看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口袋里沒有點銀子,那些姑娘是不會搭理你的,你就算看穿了也沒用。”
伙計走了過來,安撫道。
這樣的窮逼都見多了,大多都是上京趕考的書生,屢考不中,心灰意冷,就將所剩不多得盤纏用在了這種花街柳巷。
起初,你有銀子,那些姑娘自然是哥哥,相公,爹爹叫得一個比一個親切。
可當她們將你口袋里的銀子給掏干凈了,對不起…媽媽,有人要吃霸王雞…這一聲呼喊之下,不打你個傷筋動骨就不是開買賣的。
“我等人。”
周道倒也不急,隨口說了一句。
“等人?”伙計一愣:“大晚上,鬼才來。”
話音剛落,一陣清冷的風在大街上勐地涌起,月光下,一道黑影從遠處走來,破衣爛衫,身上甚至散發著陣陣惡臭,像極了一個人人嫌棄的乞丐。
“來了。”
周道眼睛一亮,凝起的目光卻是投落在那乞丐的身上。
“好久不見了…呂先陽!”周道輕語,走到了那人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