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竹影隨風動,明晃晃的燭光中,那道婀娜的身姿走到床榻前,將一位瘦弱的男子扶了起來。
那人的身子顫顫巍巍,僅僅起身便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住地咳嗽起來。
清幽的竹林內回蕩著那撓心撓肺的咳嗽聲,透著沉珂臥榻的頹敗之氣。
「那便是大皇子!?」周道若有所思。
秦皇諸子之中,唯有大皇子是其登臨帝位之前便誕下的子嗣。
那時候,秦皇自己便是個郁郁不得志的皇子,宮闈爭斗,明槍暗箭…縱然游走在權力中心之外,也難免遭到波及。
聽說,大皇子還在娘胎里的時候便遭過劫難,雖然性命得保,不過從此落下病根。
出生以后,身體一直不好。
因此諸多皇子之中,大皇子從來都是深居簡出,很少露面于人前。
不過或許正是因為患難之時誕下的子嗣,秦皇對于大皇子的偏愛有目共睹,甚至將這座武帝時代敕造的皇家莊子賞賜給了他。
「大郎,該喝藥了。」
屋內,那曼妙的身子扶著病殃殃的大皇子,聲音無比輕慢溫柔。
「這便是老九的青梅竹馬,他如今的嫂子啊。「周道眸光凝起。
據他所知,大皇子因為身體的關系,府里的女眷也只有一人而已。
「可惜了啊。「
周道為擁有如此資源卻無法利用的大皇子感到深深的嘆惋,這若是換成王小乙…他得把天香樓搬到府里。
「辛奴,這些年真是委屈了你。」大皇子喝了一口藥湯,便顯得有氣無力,用力喘了起來。
「跟著大郎,已是辛奴的福份…「念辛奴輕輕拍打著大皇子的后背,為他順了順氏。
「當年如果不是大郎,辛奴怕是已經…「
」都說天家無情,實際上父皇很是感念老師的恩情…咳咳…當年他在潛邸的時候…郁郁不得志,還是老師慧眼識珠,看出他深藏龍性,懷有大志,于危難中施以援手,甚至搭上了柳家的線…「
大皇子輕聲嘆道。
「大皇子的老師!?「周道心頭微動。
他知道當今秦皇之所以能夠突然發家,從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皇子成為皇位的有力競爭者,甚至將太子一脈都盡數誅滅,便是因為搭上了當時的當朝國師柳公侯。
現在看來,秦皇能有如此機緣,竟是大皇子的這位老師牽線搭橋。
「當年敕靈宮定下諸條大罪,父皇本不想理會,奈何老師已隕,木已成舟,你們家跟老師牽扯太深,最后實在無可奈何。」
說到這里,大皇子輕聲嘆息。
當年念辛奴全族誅滅,只留下她這一條血脈,被人魚目混珠,一直養到了十六歲。
那年東窗事發,若非大皇子挺身而出,只怕…
「父皇念了故人的恩情,也是看我身子孱弱,需要有人從旁伺候,所以才將你…」大皇子嘆息道。
「大郎,玄大人當年…到底犯了何等大罪…「念辛奴突然問道。
「周玄…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提及老師的名諱了…」
「爹!?「
周道不禁動容,大皇子的老師竟然就是周玄。
當年敕靈宮設下死局,圍殺周玄,莫非還有秦皇的影子不成 周道心頭猛地跳動,沒想到這一趟到來竟然聽到了如此陳年秘聞。
「莫須有的罪名…不過是往著死人身上潑臟水罷了…敕靈宮…終究是從太祖時代傳下的,他們先斬后奏,捅破了天,總要給自己找補回來,否則…」
大皇子沉聲道。
當年周玄的死影響極大,京城流血,三月不平,各方驚動,更是難安。
身為皇帝,此時也有無奈,若是不給敕靈宮的行動予以合法性,又如何能夠安定諸方勢力 正因如此,一場清洗在所難免。
念辛奴一族便成為了此次博弈的犧牲品。
「我乏了。」
說了這么多話,對于體弱多病的大皇子似乎是不小的負擔,他無力地擺了擺手。
念辛奴趕忙將其扶著躺下,蓋好了被褥。
「大郎安寢吧。」
說著話,念辛奴端著玉碗,起身便要離開。
「機會來了。」
周道就怕對方躺下,陪著病殃殃的大皇子一起睡。
眼看念辛奴走出了竹林居舍,周道便要上前。
「閣下膽子不小,連皇莊都敢闖。」
就在此時,一陣蒼老冰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周道若有所動,只覺得周身虛空變化,好似無盡大網層層疊疊,橫壓而來,將他困在了一座偌大的迷宮之中。
竹林依舊,明月高懸。
松濤苑還是那座松濤苑,可是周道卻已經仿佛置身另一片時空。
「高手!?」
周道轉過身來,這樣的時空運用之道,天下難見。
一言既落,已是另一番天地,縱然虛空真君也難有如此造詣。
如同網線交織變化的虛空之中,一位老者緩緩走來,他身形佝僂,穿著布衣,滿頭蒼發披散。
咫尺之間,卻如同隔著天涯路遠。
枯敗的竹葉在老者的腳下咯吱作響,每一陣響聲都會激起周圍虛空震蕩,好似漣漪般不停地交織變化。
「到底是皇莊,果然藏龍臥虎。」周道向后退了一步,眼中涌起警惕之色。
這個老者給他的感覺極度危險,以他現在的眼力竟然看不透對方的虛實。
要知道,大羅法界成就之后,天地之下,便再無敵手,就算虛空真君那樣的高手在他面前也不過螻蟻而已。
「年輕真好啊,隨心所欲,膽大妄為。」
老者背著手,輕輕嘆息。
轟隆隆…
話音剛落,周圍的虛空猛地沸騰起來,從剛剛的風波俱止猛地轉入翻江倒海。
恐怖的波濤裹挾無上毀滅之勢,層層疊疊,壓向了周道。
大浪淘沙,虛空萬丈,壓得天地崩亂,山海變色。
周道眸光微凝,萬沒有想到京城之中,竟然還藏著如此高手,籍籍無名,卻藏驚世神通。
一念心起,周道周身劍意勃發,恐怖的劍氣在他頭頂匯聚,便要將那萬丈虛空破開。
「小娃娃,原來你還是個用劍的高手。」
就在此時,那冰冷的聲音在周道耳畔猛地炸裂。
舉頭三尺,混茫的天外太虛豁然浮現,于那天地一線之中蕩漾升騰。
緊接著,周道便感覺一股可怕的威壓降臨,混茫如天,竟是將他剛剛凝聚的劍氣猛地沖散。
「世界!?「周道神色微變。
這種氣息無限接近世界,卻截然不同,古老神秘,透著歷經歲月的滄桑,未見其形,卻已經能夠感受到那種恢弘浩大,無處不在。
這樣的世界,與周道見過的所有都不相同。
轟隆隆…
萬丈虛空如同江海奔流,沖擊而至。
周道的身軀似乎大壩決堤,任由沖刷,剎那間,玄光萬道,雷火交織。
毀滅的波動沿著周道的每一 寸血肉肆虐蔓延。
他的血液立刻沸騰,好似火山熔漿般散發出可怕的溫度。
「嗯?還是煉體的高手!?」老者渾濁的眸子里罔遏一抹精茫。
「虛空化無痕!」
下一刻,他一指點出,天地一線,太虛混茫,那古老的世界終于降臨。
「這是…」周道神情驟變。
那藏匿在太虛之中的詭異世界比起他見過的任何一座世界都要巨大…血殿,赤河,陰魄,哀傷…這些魔宗領主的世界在眼前這座世界面前就如同螻蟻一般。
「世界能夠修煉到如此巨大!「周道不禁動容。
天生萬物,皆有法則,其界限所在,便是法之所及。
縱然修煉世界,也有極限。
可是眼前這位老者修煉出來的世界卻已經打破了這種界限,超出了周道的認知。
「大羅法界!」
就在此時,周道心念微動,大羅法界豁然顯化。
他在東王山上曾經引來天地覬覦,雖然無法令得世界降臨,可是在太虛深處卻是百無禁忌。
「嗯!小小年紀竟然練成世界,當真后生可畏啊。」
老者不禁感嘆,那座巨大的世界好似一頭龐然巨獸從太虛深處浮現。
此刻,周道方才看清這座世界的本來面貌,它仿佛擁有生命,可是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渾身散發著腐朽的死亡之氣。
在這座無比巨大的世界內部,充斥著破碎的星球,斷裂的殘兵,還有許多造詣化為白骨的生靈殘骸…
「天地寂滅!?」
周道微微動容。
轟隆隆…
面對這尊龐然大物,大羅法界豁然變化,竟是轉化成了一座劍型世界,恐怖的劍氣橫絕在太虛之中,凜然勃發,透著蜉蝣的劍意。
「嗯!?」
此刻,那位老者終于動容,圓瞪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驚疑之色。
他活了這么大把年紀卻還是頭一回見到能夠由心變化的世界,最重要的是…
那玄奧的劍意,他實在太熟悉了。
「蜉蝣劍意…原來是周玄的兒子…」老者輕聲嘆息。
他一揮手,那座龐大的世界陡然消散,隱入茫茫太虛。
緊接著,周圍的虛空再次變化,漣漪褪去,不留痕跡。
周道目光橫掃,自己卻是已經回到了那幽靜的竹林。
遠處,念辛奴緩緩從居舍中退了出來,剛剛的一切如同發生在剎那。
「嗯!?」
周道疑惑地看著眼前的老者,不知道對方為何突然收手。
「江山代有人才出,當世元王,果然非同凡響。」老者輕聲嘆道,渾濁的眸子里竟然透著一絲欣慰。
「前輩是…」
「我與你也算是有香火之情…許多年前,世人稱我一聲空柱。」老者的眼中涌起一抹追憶之色。
「空柱…你是上代九神柱!?」周道聞言,不禁動容。
上代九神柱的名號他自然聽說過。
空柱斷心流,號稱虛空之王。
「您老竟然在這里?」周道不敢怠慢,超忙上前。
這種輩分,哪怕劍柱站在這里都要稱上一聲前輩。
「劍柱真是好運道,收了你這么個弟子啊。」空柱忍不住感嘆。
「前輩過獎了。」
「這般年紀便練成世界,天大的贊譽都擔得起。」空柱輕語∶「如果我看得不錯,你練就的世界非同小可,只怕已經夠到了長生界的門檻。」
「前輩 法眼。」周道點了點頭,心中卻是有些疑惑。
「長生界,恒定不變,想要進一步便是千難萬險啊。」空柱不由嘆息。
此界一成,縱然能夠橫掃諸界,卻也如同戴上了天地給予的枷鎖,幾乎再無突破的可能。
一弊一利,實在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前輩的世界…」周道問出了心中疑惑。
「那并非世界,而是天地…」
「果然。」周道心頭咯噔一下。
上代九神柱,何等存在,自然有參悟天地的存在。
「只可惜,天地不常駐,如今卻已是退轉成為了世界…」空柱嘆息。
「天地還能退轉?」周道吃了一驚。
「當然,諸天世界,彼此吞噬,方成天地…便如同種子破土,奪了別人的養分,化為幼苗…既然如此,那株參天大樹自然也能夠掠奪你的養料…」
空柱語出驚人。
「您是說…「周道忍不住指了指天。
空柱點了點頭:「我曾經遭遇大劫,雖然活了下來,可是練出的天地卻遭到了掠奪…」
「從那時候我才知道,高處不勝寒,登臨絕巔反而要面臨更大的劫數…」
「自你練成世界的那一刻起,便已經遭到了天地的覬覦,只要一步踏錯,便會被…收割。」
周道神色凝重,原來修行的恐怖從此刻才剛剛開始。
空柱的世界非同小可,乃是天地退轉而成,并非尋常世界可以比擬。
「你天賦極高,實力也極其強悍,可是將來若是遇上天地退轉的高手要極其注意,他們的世界相當危險。」空柱出言提點。
他一指點出,無數的符文信息滾滾而至,沒入周道的腦海之中。
「這是…」周道粗略消化,不由露出喜色。
「這是我修煉天地,以及退轉之后種種變化的心得,對你應該有用。」空柱輕嘆。
「多謝前輩。」周道大喜。
這東西實在太有用了。
「小家伙,這里畢竟是皇莊,若是沒事,盡早離開吧。」
空柱背著手,走入茫茫夜色,他的職責是護佑皇莊的安全,既然是自己人,便沒有危險可言。
既然如此,他也未曾干預周道。
「晚輩謹記。」周道行了一禮。
待得他轉頭再看,念辛奴已經走了很遠。
周道一步踏出,直接出現在湖水長廊之上,擋在了念辛奴的身前。
「什么人?」念辛奴花容失色,失聲叫道。
「王妃莫皇,老九讓我來的。」周道趕忙亮明了身份。
「九殿下!?」念辛奴一愣,狐疑地看向周道。
「不錯,他讓我來送封信…」周道剛開口,突然余光掃過,卻是發現念辛奴的腰間掛著一個小葫蘆,古拙小巧,上面還刻著一個「玄」字。
「嗯!?」
「王妃…這葫蘆哪來的?」周道忍不住問道。
「這個!」念奴嬌握著腰間的葫蘆道∶「這是我娘留下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