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顯出本身來挽留。
沈緣再躲避下去,反而會顯得有些心虛。
他緩緩轉身,冷笑道:“如果這也算數,那你每轉世一次,豈不是就要多出一對爹娘?”
聞言,和尚并沒有發怒,反而面露疑惑,認真道:“難道不是?”
沈緣被他嗆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施主以為貧僧會自持清貴,想必是以己度人。”和尚好奇的看過去,像是發現了什么,覺得極其有趣,大笑道:“原來施主一直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在看著我等的時候,眼神宛如在觀看一副畫卷。”
“你是畫外人,我是畫中物。”
說著,他陷入沉思,苦惱的蹙起眉尖:“施主為何會有這般念頭?嘶,小僧這腦子愈發像個木魚兒,什么也想不明白。”
沈緣的臉色逐漸有些陰晴不定。
幸好和尚并沒有過多追問,他感嘆的搖搖頭:“即使施主真的曾經立于畫卷之外,此刻同樣和小僧一般身處畫中,既來之則安之,倒是不必把自己看的太高,平添許多煩惱。”
聞言,沈緣嘆了口氣,并沒有對和尚的話語感到驚奇。
從蔣輕蟬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來,眼前的禿驢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甚至這還是丟掉蟬蛻后的削弱版。
“你叫住我就是想說這些廢話?”
“那倒不是,小僧的腦袋有些不夠用,只能想到哪里說到哪里,施主不要見怪。”
和尚嘴角微揚,拿著蟬蛻遞過去,又指了指沈緣的手腕:“依小僧所見,施主不應該把小師妹囚在里面,你我之罪,為何要她來承擔。”
“什么意思?”沈緣臉色略變。
和尚嘆口氣:“那蟬蛻里不止有貧僧的聰慧,也有因聰慧而誕生的惡念,幸好有佛光鎮壓,但是佛光被小賊取走了。”
他指著沈緣認真道:“施主就是那小賊,竊走了佛光去超脫你的邪念…嗯…也不能叫竊走,施主是拿東西跟她換的。”
“嘶。”
和尚又拍了拍腦袋,無奈道:“所以還是小僧的罪孽!”
話音間,蟬蛻從他指尖離開,晃晃悠悠落入了沈緣掌中。
“既然是貧僧的惡,自然需要貧僧來鎮。”
“這一枚蟬蛻之中,乃是小僧持戒打坐多年留下東西,用在此處,也算是合情合理。”
沈緣垂眸看向手中蟬蛻。
如果說上一次的是聰慧和狡黠,這一次的便是克制與隱忍。
“其實還有一樣更合用的。”和尚笑了笑,輕聲道:“可惜小僧還要留著自己用,況且善念這東西,每個人都不同,倒是不好強加于人。”
“她是他,小僧是小僧,她不應該變成第二個金蟬子。”
沈緣臉色微沉,拿起蟬蛻:“我只想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如果對方所言屬實,那他就在無意中狠狠坑了幼鬼一次,這種錯誤絕不能再犯第二次。
聞言,和尚沉思了許久,抬頭道:“我和師尊…是另一位師尊…”
“我都說了不算數,你不用刻意解釋一遍。”沈緣聽得直翻白眼,他當然知道對方指的是誰。
和尚不在意的繼續說下去:“小僧和師尊在普度眾生的看法上產生了一點分歧,于是便打了一個賭,為了證明小僧才是對的,小僧需要先除盡這多年修行而來的東西。”
“這些蟬蛻,便是修行。”
“都是些無意識的蠢物,施主大可不必往托化奪舍的方面去想。”
沈緣朝他看過去:“我不信天上會掉餡餅,你想用這東西換點什么?”
見狀,和尚羞愧的撓撓光頭:“被施主看穿了,其實小僧也沒有太多要求,如果說真想讓施主幫忙的話…”
他抬起頭,臉上笑意突兀的消失不見,涌上一抹認真:“和聰慧克制這些東西不同,小僧的膽子太大,一次轉世或許不夠,需要多死幾次才能徹底除去。”
“小僧害怕,到時候會下不去手,希望施主到時候能推小僧一把。”
沈緣收回視線,陷入沉思。
膽子也可以理解為勇氣,那是敢于和如來佛祖打賭的大勇氣。
“什么時候?”
“說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現在。”金蟬子搖搖頭:“或許也用不上施主幫忙,若是您能抽出空來,便四處走走吧,即使我在這妖窟之中也能與施主相遇,想必是極有緣分的。”
沈緣眼神平靜:“如果你把這些東西都丟了,豈不是就變成了一無是處的廢人?”
和尚輕聲否認道:“施主錯了,小僧還有善良。”
他手掌重新執了無畏印,略帶深意的一笑:“況且這天下眾生,本就是愚昧懵懂的,若是不先化作眾生中的一部分,又談何普度眾生?”
“世尊高坐靈山蓮臺,舍不掉那一身修行,也配與小僧論法?可笑!”
“帶著宿慧轉世,那也稱得上轉世?可笑!”
“心里知道自己是應供如來,即使割肉喂鷹又如何,為了歷劫而歷劫?可笑!”
說話時,和尚臉上的溫和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囂張跋扈。
雪白僧袍衣袂飄飄,帶著強悍無畏的自信。
他的想法很簡單,想要普度眾生,那就先成為眾生。
未曾吃過他人苦,怎敢勸他人向善?
一只金蟬悄然飛出了木屋,朝著凡塵濁世而去。
沈緣立在床帳前,沉默良久,發出一道笑罵:“神經病。”
他突然有點羨慕對方的囂張,就是覺得結局有些可惜了。
失去了這么多年修行后,一個膽小怕事的,小肚雞腸的唐三藏,哪怕歷經八十一難,最后也翻不了大浪。
對方終究也在那靈山蓮臺之下,化作了旃檀功德佛。
成了佛,就不再是眾生了。
沈緣抬起手腕,隨意的晃了晃珠串。
亭亭玉立的身姿飄然顯露。
漆黑發絲筆直柔順,巴掌大的小臉上看似平靜,眼底卻盡是幽怨。
十余年時間過去,當年拳頭大小的幼鬼,如今也出落成那驚艷世人的姑娘了。
“師父終于記起徒兒了。”
沈緣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凈胡說,每過半年時間,不是都會給你送去一縷精魂。”
聞言,蔣輕蟬臉上的幽怨又深了幾分:“半年吶。”
哪怕是世俗皇帝的嬪妃也就是這個待遇了,對方還是隔絕五識的那種,跟玩個木娃娃沒什么區別。
沈緣哪里知道這小東西在想什么。
他思忖片刻,將蟬蛻拋過去:“禿驢送你的。”
蔣輕蟬接過蟬蛻,面露追憶:“其實徒兒已經快習慣了。”
沈緣看著她緊蹙的眉心,突然伸出指尖,輕輕將其撫平,嗓音罕見的溫和:“我性子比較冷淡,也不太會說話,算不上個好師父,辛苦你了。”
感受著眉心冰涼的觸感,蔣輕蟬怔怔抬頭看去,眼角忽的有些濕潤。
不知想起什么,她破涕為笑,低下頭用力揉了揉眼眶,埋怨道:“是挺冷淡的。”
半年才一次,能不冷淡嗎。
蔣輕蟬臉上掠過一絲潮紅,但又很快收斂了神情,她知道,如果讓師父發覺了自己在想什么,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柔,恐怕馬上會變成一根靈鞭抽來。
對方從頭到尾,都是拿自己當真正的徒弟看待的。
當初會做出那種事情,恐怕完全是出于不了解之下的誤會。
元神交匯這個事情已經瞞了十余年,還是繼續瞞下去比較好。
璀璨的蟬蛻飄起,融進了她的身軀。
沈緣負手而立,靜靜看著她的變化。
聰慧加上隱忍克制,鎮住那和尚的惡念,這小東西已經具備了成大事的必備條件。
只是缺了善良,這東西和尚不肯給,那便只能靠她自己去悟了。
不過有自己這個師父做榜樣,想必是不難的。
念及此處,沈緣漠然伸手,白骨長劍自天際而來,被其握在掌心。
他轉身出門去尋那白毛鼠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