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隱隱有個猜測,殿下裝瘋的可能性不小。
這么一場注定載入史冊的滔天劫難,必須要推出一個罪魁禍首!
武三思夫人兒子慘死,自己也淪為半殘廢,人世間最凄慘的事莫過于此,誰還忍心讓他更絕望?
所以這口大鍋無論如何都要背在公主殿下身上。
她替陛下承擔罵名,攬下所有政治唾棄,被大周百姓戳脊梁骨!
縱然公主名分能保住,但地位一落千丈,從此淪為吉祥物。
可現在她瘋癲了!
含著金鑰匙出生,帝國唯一且尊貴奢靡的公主,驟然變成可憐無助的瘋子!
這種異樣的反差感,能博取天下各階層的同情心理。
因此,非常巧妙的化解了危機。
那可能是瀕臨萬丈深淵的危機!
狄仁杰的眉頭稍稍抖動了一下,顯然在平復震驚的情緒。
裝瘋的話,殿下也將付出不可承受之代價。
相當于自己親手翦除了依附公主府的黨羽,滿朝文武,沒有人會成為一個瘋子的擁躉。
公主殿下悉心扶持的勢力,甚至是忠誠的官員,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但這一定是禍難么?
有時候隱身而退,蟄伏在暗處,未必不是最明智的選擇。
退一步是緩兵之計,也是智慧之舉,它積蓄著持久的力量。
念及于此,狄仁杰眼底的駭然之意越來越濃。
若真如他所揣測的,那公主殿下未免也太可怕了。
突如其來的變局,竟讓一個人的心機手腕成長到這個地步。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
公主殿下神色迷茫,眼神膽怯懦弱,她似想起什么,又開始抽抽噎噎。
御醫署很難有手段戳穿裝瘋賣傻的伎倆。
一時裝瘋瞞天過海不難,但一直裝下去那就要考驗心理承受能力了。
“朝廷昏庸無道,皇帝剛愎自用,殘害忠良,你們還我們的王爺!”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人群里響起,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百姓們被悲傷壓抑住的憤怒。
他們紛紛高喊起來,哭聲和罵聲連成了一片,人群涌動。
禁軍衙役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來越烈,警戒線都被沖散了,百姓們似乎不畏懼死亡的威脅。
“住手!”
關鍵時刻,狄仁杰吼了一聲。
他環視百姓,聲如洪鐘:
“諸位,老夫在此做保證,朝廷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眼見深受愛戴的狄公出面安撫,人群騷亂漸漸平息。
有百姓悲憤交加:“龍骨被毀,上天災難將至。”
“王爺慘死,都是朝廷殘暴不仁,俺們要去祭拜他。”
“王爺不但是英雄,還是我們大周僅存的良心了。”
“是啊,偏偏就是樣王爺這樣良善的人,最容易遭奸賊和昏........殘害!”
有人嗓音帶著哭腔。
狄仁杰表情嚴肅,鄭重道:
“刑部仵作查驗了尸骨,其中并沒有發現中山王的尸體。”
“真的?”
人群再次喧鬧起來,百姓激動難抑。
俺們就知道,神祗一般的王爺豈會棄天下百姓于不顧?
狄仁杰頷首,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僵硬的笑容:
“爆炸發生之后,中山王在朝廷的護送下,安全離開神都了。”
“那龍骨呢?”有婦人尖聲問。
狄仁杰猶豫了一下,選擇避而不談:
“具體事宜,朝廷會盡快貼出通告。”
頓了頓,語氣變得凌厲起來:
“大家先請回吧,別到處散播謠言。”
人群緘默片刻,秉承著對狄公的信任,有百姓慢慢退出警戒線。
群臣松了一口氣,要不是威望隆高的狄公出面安撫,真有可能造成民變。
但拖延只是一時,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必將造成社稷恐慌。
一千個禁軍,那就是一千個家庭!
儲君全家慘死、公主瘋傻、張府淪為廢墟、龍骨被毀,張巨蟒“下落不明”…
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有足夠分量的人站出來承擔罪責。
群臣心里清楚,躲在深宮的執棋手作繭自縛!
陛下失去理智,將默契且脆弱的平衡打破,徹底無法構筑。
明火執仗的對張巨蟒動刀子了,圖窮匕見之下,此獠勢必要魚死網破。
當所有陰暗全部掀開,一切都暴露在陽光底下,陛下竟然喪失直面的勇氣。
到現在,鳳輦都沒露面!
狄仁杰咽下喉間苦澀,皇帝不出面,那只有首相主持大局了。
他沉聲道:“各坊武侯鋪清理尸體,由國庫出錢厚葬。”
“以什么規格安葬太子妃及諸郡王,再請示陛下。”
群臣沉默不語,目視著靈柩里幾具尸體,所有人都手腳冰涼。
太子妃啊,這般尊貴的人,死得如同一條狗。
“張!巨!蟒!”
武家族人趴在靈柩周遭,咿呀咿呀哭嚎,聲音如烏鴉一般嘶啞難聽。
武攸暨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涌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
他陡然紅著眼盯著太平,目露怨毒。
這賤婦一定在裝瘋賣傻,就是她跟張巨蟒暗通款曲,奸夫親手締造了這幅修羅場景!
悲痛絕望的哭腔中,馬蹄聲驟急傳來。
上官待詔從馬車下來,面無表情地宣布圣人口諭:
“殿下,陛下召你即刻入宮。”
聞言,有官員情緒激蕩,眼底怒火熊熊燃燒。
這就迫不及待想甩鍋了?
殿下是您的親女兒,她已經瘋了,您還要推卸罪責在她身上?
天家何其無情殘忍!!
太平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玉頰惶惑驚懼,她拼命搖頭:
“我不去,她要逼我,她要逼我。”
上官婉兒深深凝視著殿下,略帶歉意道:
“殿下,陛下…”
“啊!”
凄厲的叫聲響徹場中,太平嬌軀一陣顫栗,捂住耳朵尖喊。
群臣愈加悲痛,氣氛陷入短暫的沉寂。
上官婉兒瞇了瞇眸,眼底深處有微不可察的震撼。
跟殿下相識二十年,這一次,重新認識了她。
裝瘋這招簡直絕妙!
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眾目睽睽之下,成了一個癡傻軟弱的瘋子。
放棄一切矜持、傲氣,甚至是帝國公主的尊嚴,那需要難以想象的勇氣!
殿下徹底蛻變了,就像陛下曾經那樣,從不當自己是個女人。
蹬蹬蹬——
幾個膀大腰圓的宮婢拉拽著太平,太平瘋狂掙扎,最終還是被強行按上了馬車。
“悲乎?哀乎?可笑矣!”
有大臣見狀,老淚縱橫。
迎仙殿。
武則天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會敗得這么慘!
她原本以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馬上就能鏟除社稷最大的禍害,從此能睡個好覺,不再被噩夢纏繞。
可是。
殘酷的現實卻一舉粉碎了她的妄想!
此時此刻,她仿佛不再是那個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武曌,而是一個不被命運眷顧的棄婦!
武則天無法面對這樣的事實。
她倉惶地躲進密室,唯有這塊簡陋又狹小的地方,才能剔除入侵五臟六腑的恐懼。
“為什么?朕又做錯了什么?!”
她滿懷困惑、滿腹冤屈、滿心憤恨地向石臺佛像發出質問。
可佛像始終莊嚴而慈悲地沉默著。
“你真是神嗎?”
武則天的臉孔悄然泛白,似有尖銳之物在她腦海中瘋狂沖撞。
劇烈的疼痛,令她想放聲尖叫痛呼。
“能不能放過朕?!”
“子唯,放過朕好不好?”
武則天腦海中尖銳的刺痛越來越激烈,胸膛劇烈地起伏。
那一雙眼眸,溢滿了絕望和痛苦,就如瀕臨崩潰的野獸。
“哈哈哈哈…朕是至高無上的主宰,朕是生殺予奪的帝王!”
武則天神色再無一絲悔意,只有無盡冰冷的恨意。
大殿檀香裊裊升騰,煙霧彌漫中,一張蒼白的臉孔上滿是怯弱。
武則天急切地注視女兒,眼神痛惜不已:
“令月,張巨蟒對你施加了惡刑?”
太平目光黯然,近乎哀求道:
“娘,別逼我,別逼我…”
武則天緘默幾秒,上前想抱住她。
誰料太平如同驚弓之鳥,在殿內瘋狂逃竄,找到了一根殿柱,躲在后面。
宮婢內侍如墜冰窖,渾身冰冷無比。
看這狀態,殿下真瘋了。
“是朕不好。”武則天踱著碎步,聲音里滿是懊悔。
太平蜷縮著身子,低聲啜泣:
“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好!”武則天退了幾步,柔聲道:
“朕不逼你,朕讓宮廷御醫給你醫治。”
“嘻嘻嘻…”
殿內驟然想起讓人頭皮發麻的笑聲。
太平探出腦袋,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興奮的大笑:
“你說話要算數哦,不能逼我,我能回家啦!”
武則天盯著她,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冷:
“令月,這世上,什么情意能比得過母女之情?”
“朕最熟悉你的性情脾氣,也無微不至的愛護著你。”
“嘻嘻嘻,好耶…”
太平半蹲在地上,拍掌大笑。
武則天面上憎惡之色大作,咆哮道:
“李令月,你這個模樣讓朕惡心!”
“咳,”
她青筋綻起的枯手成拳,堵在唇邊咳了幾聲,似乎將胸里的悶痰全部咳了出來,幽幽道:
“這次突襲,知曉的只有三人,朕計劃的制訂,以及武三思執行時的果決利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
“那為什么會潰敗?”
“因為朕的好女兒吃里扒外,想把朕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想把江山社稷拱手讓給他人。”
“對不對?”
她的聲音越來越森然,鳳眸殺機迸射而出。
太平置若罔聞,低著頭很認真的拍打锃亮地板:
“你拍一,我拍二…”
武則天怒火中燒,目中怒焰滔天,伸手指著太平怒罵:
“李令月,你瘋沒瘋,朕最清楚不過!你心中還有孝悌廉恥么?”
太平迷茫的看著她,委屈的說:
“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這里,我還沒忘記喂貓呢。”
武則天憤怒再也克制不住,一個箭步沖到殿柱前,朝著地上身影狠狠甩去一個耳光!
太平重重倒地,嘴角溢出鮮血,臉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她恍若不覺,甚至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嘻嘻,你打我,好啊,只要不逼我。”
武則天目光陰沉的俯瞰著她,冷冰冰道:
“李令月,現在翅膀硬了。”
太平舌頭舔了舔唇瓣的鮮血,呸了一口,很嫌棄的說:
“我餓了,你是我娘,就給我用膳。”
武則天咬牙切齒:“不孝女!”
痛罵之中,再次揮起手臂。
鐺鐺——
皇城各殿樓鐘鼓聲大作,震天動地,響徹宮廷。
大殿腳步急促,洪內侍不加稟報的闖了進來,面色焦急道:
“陛下,文武官員匯聚在皇城,請陛下召開臨時朝會。”
武則天臉上陰晴不定,厲聲喝道:
“誰敢大逆不道敲鼓?”
“回陛下。”洪內侍顫抖著嘴唇,囁嚅道:
“以左驍衛為首的南衙禁軍在敲鼓,他們叫囂著求個公道。”
武則天如遭雷擊。
不能躲了,否則極有可能在有心人煽動之下發生暴亂。
宮廷武裝一旦失控,那她就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婦人!
武則天深呼吸一口氣,強制讓自己冷靜鎮定下來。
她攥緊拳頭,寒聲道:
“傳朕旨意,將太平囚禁在公主府,嚴加看管!”
丟下這句話,死死剜了殿柱一眼,武則天快步離去。
太平拿裙擺胡亂擦拭血跡,輕輕的勾了勾嘴角。
紫宸殿。
氣氛僵硬如鐵。
帝國皇帝姍姍來遲,面無表情地坐上象征權力之巔的御座。
坐姿端正,氣勢凜然。
她俯瞰整座大殿,帶著幾分冷笑:
“怎么?你們要聯合逼宮?準備擁護哪個亂臣賊子啊?”
陛下先聲奪人,群臣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武則天見效果不佳,聲厲內荏:
“張巨蟒造反,屠戮禁軍一千人,以惡劣殘忍的手段迫害太子一家,罪該萬死!”
“難不成你們之中有此獠的黨羽?”
憤怒的聲音在大殿回蕩,帝王威嚴如海浪洶涌。
殿內噤若寒蟬,滿朝袞袞諸公,無人敢忤逆她的權威。
武則天是這樣認為的。
她氣度儼然地端坐著,威勢不減。
但御史臺一個紫袍緩緩出列,諫臣宋璟神態平靜,慢條斯理的說:
“請陛下痛自引過以感天下人心。”
真正的鴉雀無聲!
猶如巨石墜入湖面,掀起了驚濤駭浪。
武則天宛若被閃電擊中,她聽到了什么?
認錯?
下罪己詔?
帝王的權威,再次被踐踏,一個區區御史,也敢指著她叫囂。
“宋璟,你跟張巨蟒勾結,試圖顛覆社稷,來人,將他押入大牢!”
武則天滿腔憤怒傾瀉而出,她看到最前方的狄仁杰出列。
她重重捶打御案,怒目暴喝:
“狄懷英,難道你也是亂臣賊子?”
“今日,誰要再敢站出來,便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統統打入天牢!”
狄仁杰緘默稍許,一字一句道: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靂。
武則天全身血液都似乎被凍結,身體止不住打著寒顫。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寒門代表狄仁杰會說出這句話。
宰相鮑思恭出列:
弘文館學士張說出列:
御史陳子昂出列,義憤填膺:
“請陛下,下罪己詔反省過錯,求得天下百姓原諒!”
殿前站滿了寒門大臣。
武則天難以置信,那可是她最最堅固的基本盤。
這一刻,似乎崩塌了。
她赤紅著雙眼,嘶聲力竭地咆哮:
“你們全都瘋魔了!反賊張巨蟒揮起屠刀,卻要朕下罪己詔!”
“何以欺君至此!!!”
幾乎撕裂的嗓音滾滾回蕩。
狄仁杰為首的寒門官員保持沉默。
作為儒家臣子,誰會希望讓帝王難堪?
可武三思全家被滅,公主殿下瘋傻,一千朝廷禁軍慘遭屠戮,凝聚百姓精神的龍骨被摧毀…
這責任總要有人扛吧?
歸根結底,成王敗寇罷了!
如果張巨蟒死了,滿朝文武都會幫陛下粉飾掩蓋,把一切罪惡都推在死去的惡魔身上。
可此獠還活著啊!
死人不會說話,活人卻能撼動蒼穹!
王府深夜遭到朝廷禁軍攻擊,府邸都成了一片廢墟,張巨蟒行為再殘暴也是建立在自保的前提下。
張巨蟒沒死,朝廷把罪魁禍首按在此獠身上,何以堵住悠悠眾口?
至少,在座的官員都過不了倫理道德這一關。
他們需要給天下各州郡的底層官員一個合理解釋,給世間百姓一個交代!
武則天臉龐劇烈扭曲,目光像淬了毒:
“還有哪些社稷反賊,索性一并站出來!”
話音剛落,崔玄暐面不改色地出列,聲如洪鐘:
緊接著,像是泄洪的堤壩,世族大臣浪潮席卷而來。
他們紛紛叫囂: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莊嚴肅穆,夾雜著微不可察的竊喜。
終于能讓皇帝難堪了,看著御座上憋屈憤怒的臉龐,他們心情一陣舒暢。
另一方面,世族集團不愿意就此拋棄武三思。
畢竟傾注了心血,投資沒收到回報,怎能就此退卻?
無非是慣用手殘廢,又不是被張巨蟒閹割了。
死了老婆再娶唄,兒子死光了再造唄。
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火?
反正眼下更為復雜的局勢,世族豪強認定了武三思這個傀儡。
另一個宰相崔元綜瞇了瞇眼,毫不猶豫跟著出列。
其實很簡單的道理,當你一直在贏時,會消弭掉很多聲音。
一旦鞭笞天下到達了可承受的臨界點,也就是你無法繼續贏下去時,所有的問題和反噬將鋪天蓋地的向你襲來。
張巨蟒贏了,你輸了。
就像當年高宗輸了,你贏得盆滿缽滿。
敗者就應該承受屈辱,這是權力游戲里約定俗成的法則。
聲音在殿內滾滾回蕩。
以太常博士祝欽明為首的李唐舊臣,緩緩出列。
他們當然希望這艘國家巨船,交回給廬陵王這個法理正統船長。
而現在能將女皇的威嚴狠狠踩踏在地,讓她民心盡失,離李唐復辟就不遠了。
很可惜,那些無畏強勢的存在都死在張巨蟒的屠刀下。
倘若李昭德,張柬之,李多怍尚還活著,絕對會掀起一場政變。
而此刻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擊必中!
不過縱觀滿朝文武,恐怕沒人再有這個勇氣了。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啊!”
武則天嚯然起身,一陣逆血涌上心頭,踉蹌了一下。
ps:大章,今天忙,明天恢復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