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沒再強求,裴葳蕤靜立身側,眸光一直落在他臉上。
畢祖恐懼之余,慢慢萌生一股屈辱卑微的情緒。
老子整天對你獻殷勤,甚至放棄大丈夫的自尊,你卻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可看到此獠,你都快挪不動腿。
十足的賤貨!
“你剛剛說,益州將再我的立足之地,此言當真?”
張易之邁步上前,似笑非笑。
“在下有眼不識泰山,求王爺大發慈悲。”畢祖一邊用嘶啞的聲音求饒,一邊蜷縮身子。
直面此獠,竟有發自靈魂的心悸和顫栗。
張易之審視著他,眸色有些陰暗,漠然道:
“在益州稱王稱霸慣了,似乎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你這樣的螞蟻,我不知道踩死過多少。”
不等畢祖張口求饒,張易之平靜道:
“跪下再跟我說話。”
此話一出,裴葳蕤心中微震。
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蠻橫霸道的話,卻顯得那么理所當然。
益州第一公子在他面前,似乎沒有站立的資格。
這不禁令裴葳蕤心旌搖曳,久久平靜不下來。
偏偏這種強勢,竟讓她頭暈目眩,忍不住想沉醉。
畢祖見張巨蟒那副高高在上,宛如俯瞰般的隨意神情,他心里就無比憋屈和恥辱。
身負傲骨的他,何時那么憋屈、屈辱過。
在愛慕的女子面前跪下,那他所有的自尊都將被徹底踐踏!
噗通——
畢祖雙膝著地,低著頭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但是在性命面前,尊嚴算什么東西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往后再狠狠凌辱此獠!
“很好,我喜歡聽話的人。”
張易之淡淡一笑,隨后面容冷漠下來,“不過,這并不代表能免你一死。”
猶如驚雷炸響,畢祖血液幾乎凝固,他赤紅著眼,忍不住大喝:
“我何錯之有?”
張易之神情透著渾不在意的風輕云淡:
“記住,我覺得你錯了,那你便錯了。”
“你…”
畢祖的面容,劇烈變化,心中無比的憤怒,最后被他死死地壓抑了下來。
張易之負著手,淡淡開口:
“你為什么怕我?因為心虛,為什么心虛,那我就不得而知。”
“總之,寧錯殺勿放過。”
話音落下,畢祖整個心在一瞬間沉了下去,如墜冰窖。
即將死亡的畏懼和驚恐感,讓他眼淚如同決堤,聲淚俱下:
“我不知道我爹在醞釀什么陰謀,我真的不知道。”
“他從不跟我說,我是無辜的。”
“無辜的,無辜的啊…”
說著說著把臉貼在地上,整個人充斥著絕望。
站在張易之身后的裴葳蕤,看著這一幕,心中復雜異常。
有憐憫,有不知所措,亦有一點點害怕。
她很厭惡畢祖,但對方是益州長史之子,不得不虛與委蛇,忍受對方一次次的死纏爛打。
可他在張易之面前,簡直就像螻蟻一樣,輕而易舉就能被碾死。
這巨大的落差,讓她一時之間,還有點適應不過來。
張易之面無表情,用很平淡的口吻道:
“你應當明白父債子償的道理。”
話罷看向裴旻,“拖去樓下,別嚇到裴姑娘。”
裴旻點頭,一只手持劍,另一只手掐住畢祖,像拖一條掙扎的狗一樣拽走。
“嗚嗚嗚…”畢祖滿臉紫紅,用哀求的目光看著裴葳蕤。
裴葳蕤轉過身,抱著膝蓋蹲在地上,腦袋埋在手臂里。
張易之看了看她,而后轉身走下樓梯。
畫舫第一層。
畢祖渾身頹靡,在地上兀自掙扎著。
張易之憐憫地看著他,緩步走到他的身邊蹲下身子,沉聲道:
“卷入一場計劃,那就注定有人成為犧牲品。”
頓了頓,他直視著畢祖:“不過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呢,我給你一次機會。”
畢祖驟然抬起頭,尖聲道:“真的?!”
宛若溺水時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
“嗯。”張易之情緒沒有絲毫起伏,平靜開口:
“只需剁掉一只手。”
畢祖神色驚恐至極,還來不及求饒,就見一道凌厲的劍芒閃過。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畢祖痛苦至極,舌頭都快咬斷了,突然昏厥過來。
那一只戴著佛珠的斷手在地上滾動,在血泊之中分外恐怖,地板染上了觸目驚心的猩紅。
張易之眉頭都沒皺一下,“包起來。”
裴旻持劍,裁剪畢祖衣袍的布料,將斷手一層層包裹起來。
“帶著去大都督府,讓畢構今夜子時來滿月樓。”
張易之考慮了一下,搖搖頭:
“算了,此事交給臭道士,你做不到色厲內荏。”
裴旻是個耿直男孩,殺人擅長,但恐怕不會應付老狐貍。
“是。”裴旻點頭,他也知道任務有些艱難。
畫舫繼續在湖面飄蕩,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
裴葳蕤望著不遠處的張易之,心中情緒翻涌。
他就像是一個謎,讓人抓摸不透,卻透著一股讓女子癡迷的吸引力。
“現在回去么?”裴葳蕤低問。
“嗯。”張易之轉身看著她,近前道,“驚擾姑娘了,請別見怪。”
裴葳蕤抿唇不接話,突然有些失落。
她不喜歡這種溫柔的聲音,她還是懷念在錦容鋪子,對方惡狠狠威脅的腔調。
溫柔在她眼里,也意味著疏遠。
“你衣襟上沾染了血痕。”裴葳蕤眼眸里藏著讓人看不懂的情愫,勉強維持沉穩的聲調。
說著抬手將手中拿著的繡帕遞給了張易之,柔聲道:“你擦擦吧。”
張易之端詳著她片刻,低聲道謝接過裴葳蕤遞來的錦帕,想去擦衣襟兩邊的幾滴血痕。
可低著頭,擦拭起來有些不方便。
裴葳蕤斂眸,主動上前拿過繡帕,踮起如意繡鞋,為他細細擦拭血痕。
那貼近的女子似帶了幾分甜膩香味,那觸碰到他脖頸的纖纖玉指柔軟可人。
張易之瞇了瞇眼,他幾乎能感受到對方急促的呼吸,甚至聽到難以控制的心跳聲。
細嫩白皙的皓腕,柔弱無骨一般,仰頭端詳自己的女子,睫羽輕顫清亮的眼眸如水透亮動人,朱唇小巧讓人瞧著可口動人。
裴葳蕤的眸子并無半點怨恨責怪,更無不喜不快,怎么反而有一種莫名的期待?
“你怎么了?”張易之隨口問道。
“我…”
裴葳蕤正要回答,但是櫻唇卻被張易之給堵住了,發出了嗚嗚的聲音來。
下一刻,她睜大了妙目,有些猝不及防。
他為什么輕薄我?
為什么要奪走我的初吻?
不過這個時候,裴葳蕤也顧不得多想了,她腦海里一片空白。
兩唇相接,像是手指撥動瑟弦,一下下讓心尖顫動。
一吻很長,張易之才將懷里的女子松開。
裴葳蕤勉強站穩,她低頭捏著裙角,唇間的酥麻讓她羞澀至極。
“你輕薄我。”
她仰頭望向張易之眸中似是有水汽彌漫,聲調委屈又可憐嬌弱無力的道。
張易之深深凝望著她,一字一句的說:
“你有未婚夫。”
似一道驚雷將她從夢中驚醒。
裴葳蕤臉色驟變,變得慘白如紙,美眸蓄滿淚水,俄而便滑下淚珠。
她又一次抱膝蹲在地上,這回哭得梨花帶雨。
喉管的哭腔清晰悅耳,竟給張易之一種病嬌美。
他想起剛剛裴葳蕤接吻時的喘聲,也是別具一格的海豚音。
至于裴葳蕤反常的表現,張易之早就猜到是什么原因。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又稱人質情結。
人質對于挾持自己的綁匪不僅不憎恨反而產生好感,情感上依賴綁匪。
這就可以解釋,她在絲綢鋪時倔強,一直耍小心機想要逃脫,為什么現在卻主動投懷送抱。
這種情感自然是極端病態的。
他權傾天下,根本不屑以這種惡劣的手段去得到一個女子。
不能說得到,用控制更為合適。
這種手段,不跌份么?
不過給一個深吻,那倒無關痛癢…
船艙內的哭聲漸漸停止,裴葳蕤擦掉淚痕,眼底薄薄的悲涼幾乎浮漫。
她恢復冷淡,以命令的口吻道:“送我回去。”
張易之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一陣沉默,裴葳蕤眸色低落,小聲說:
“你會不會以為我朝三暮四,水性楊花。”
“不會。”張易之言簡意賅。
她鞋尖點了點地面,想開口,卻不知道說什么。
自己剛剛的表現太過羞恥,像是喪失掉一切理智,成了提線木偶。
為什么會這樣?
裴葳蕤瘋狂想找原因,卻絲毫沒有頭緒。
她欣賞張易之么?
是的。
欣賞他的詩文,喜歡他蕩氣回腸的四句圣言,崇拜他覆滅突厥的壯世之舉,更欽佩他一人敵天下的霸氣。
當欣賞的人不再夢幻,而是真的站在眼前,感性便能蓋過理性?
可自己是楊玄琰的未婚妻啊!
不知不覺,畫舫已經靠岸,從斷嵐橋那邊上船,卻停在紅河岸。
裴葳蕤知道,那是為了躲避畢祖的護衛。
“回去吧。”張易之輕聲開口,略頓,補充著說:
“我今晚就會讓畢構臣服,大都督府自然不敢找你的麻煩。”
裴葳蕤怔愣了好一會兒,有那么一瞬間像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不挽留么?
她櫻唇顫動,勉強擠出笑容:“祝你順利。”
說完邁著柔美輕盈的步伐走下畫舫,走過踏板上岸。
她的步伐越來越緩慢,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人就站在船板上,他的身影莫名的顯得有些蕭瑟又孤獨。
裴葳蕤忍住心底翻滾的情緒,喃喃自語:“做陌生人似乎也挺好。”
張易之看著她離去,才回船艙,面無表情的靠在錦榻上。
說實話,裴葳蕤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
甚至沒有之一。
史書上將楊玉環的美貌描繪得天花亂墜,那是因為她站在歷史風口。
張易之不認為她的容貌能甚過她娘…
至于裴葳蕤為什么在史書上籍籍無名,當女兒楊玉環走進權力中心,她都快五十歲了。
畢竟楊玉環前面還有三個姐姐。
至于他為什么不挽留,理由也很簡單。
在益州,自己游離在最危險的邊緣,沒必須連累裴葳蕤。
張易之更不想去演繹俗套的戲碼——
裴葳蕤受到性命威脅,然后他必須中斷手頭事情,去搭救自己的女人。
輕微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冒丑等人上了船。
“將畢祖關押在神皇司據點。”張易之直接吩咐。
“遵命!”
冒丑派兩個綠袍去提人。
一旁的勾啟沉聲稟報:“司長,慧善有重要消息。”
“哦?”張易之略皺眉,“這么快?”
勾啟笑了笑:“這位禿驢最是貪生怕死,求生欲極強,吃了毒藥當晚就去多寶寺。”
“說吧。”張易之輕輕頷首。
勾啟表情凝重道:“據多寶寺住持鑒悟所言,七日后,李義珣叛軍將撤離劍門關,南下益州。”
張易之臉色微變,眼神變得凜然懾人。
劍門關扼入蜀咽喉,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軍事要隘。
李義珣竟然甘愿放棄優勢,大軍從劍州轉向益州?
“消息源真假?”張易之聲音冷冽。
勾啟默了默,搖頭,“卑職無法判斷。”
萬一慧善傳遞假消息,或者多寶寺那邊故意泄露出假消息蒙蔽弒蟒盟。
張易之起身來回踱步,他試著代入進李義珣的角度。
自己從關隘撤軍,那朝廷的八萬兵馬必須進蜀平叛。
為什么撤到益州呢?因為益州基本盤穩固,各方面都形成一條緊密的利益鏈。
接下來,張易之必定派兵圍攻益州,那他就落入布置好圈套。
我手底雖然只有五萬兵馬,但還有來自天下各地的盟友攘助!
看起來我是甕中之鱉,殊不知張易之才是!
“拿筆紙。”張易之回過神,沉聲開口。
勾啟從案幾上拿來宣紙豪筆。
張易之畫了一環二環三環。
依照李義珣的計謀。
一環就是蜀地中心益州,李義珣叛軍將要駐守的地方。
二環就是他帶領的朝廷兵馬,圍著益州。
而三環,就是以隴西李氏為首的魑魅魍魎,圍著他張易之!
最后一環與三環匯合,圍攻二環!
張易之放下筆紙,微瞇眸子。
對方設計的計謀要做到天衣無縫,必須保障兩個方面。
其一,一環的基本盤,也就是說徹底掌控益州。
其二,三環要有足夠的兵力能形成堵截。
張易之因此可以推斷,隴西李氏為首的望族,至少往蜀中輸送了三萬兵馬,這個數目甚至會翻倍。
就這還不包括暗藏的死士以及刺客。
當初在河北道,一些二流世族都能集合幾萬武卒,傳承幾百上千年的望族更是能輕易拿出來。
想到這,張易之表情竟露出一抹戲謔之色:
“不錯,我喜歡大場面,這樣的殺戮才有成就感。”
而落在勾啟眼里,司長此刻的目光變得極為駭人。
就像一匹嗜血的兇狼,興奮狂躁的等待獵物。
“裴旻,去找臭道士過來。”張易之下命令。
從畢構那里,才能證實消息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