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破曉。
神都城西門,八萬將卒集結于此,旗幟遮天蔽日,刀戟森森如林,浩蕩的軍勢沖天而起。
御駕上,武則天觀得這般斗志高昂的氣勢,她連連點頭。
子唯此番出征,必將把虺義珣這只螻蟻給徹底碾死!
張易之立在點將臺上,高聲念著討反賊檄文,聲音隆亮,眸光冷冽。
透著超然的氣度,被數十萬道目光,神情亦是從容不迫。
仿佛可挽天地之將傾。
“張郎…”
太平癡望前方,口中喃喃。
不知何時,她水汪汪的美眸之中,已然全是這個背影,久久無法移開。
她輕咬著下唇,渾身有些酥麻,胸脯還很脹,好似那壞人又在吃口糧。
念完檄文,人群爆發出喝彩聲,百姓眼里盡是崇敬,甚至有些狂熱。
在他們眼里,張司長已然成為了安穩的代表。
有他在,一切危難都可被鎮壓。
蜀地造反的王爺,也不例外!
武則天從御駕走下來,遞過魚符,盯著張易之,威聲道:
“義珣被身邊奸佞蒙蔽,才會行大逆不道之舉,可他畢竟是朕的孫兒,所以切莫傷他性命,否則朕饒不得你!”
無數百姓聞言面面相覷,一瞬間詫異,而后神色皆變成敬佩。
連造反都能被寬恕,咱們陛下還有多么仁慈啊!
群臣垂首不語,李昭德等人暗露冷笑。
真是荒謬絕倫啊!
這江山都快崩塌了,陛下您還在樹立仁君形象?
就算聲望達到巔峰又能怎樣?
幾天過后,您就只能在寂寥空蕩的冷宮安度余生了。
武周社稷,曇花一現罷了!
張易之接過魚符,點了點頭,抱拳走下點將臺,率軍浩浩蕩蕩朝西而去。
望著隊伍漸行漸遠,李昭德繃緊的身軀慢慢放松。
大事成了一半!
他很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
此獠帶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
就像一柄淬毒的利器懸在頭頂,只能把它拿走才敢挪動步伐。
“你這輩子,已經沒機會再踏入神都城。”
李昭德負手而立,神情充滿自信,眸中的野心毫不掩飾的迸射而出。
東城墻角樓。
獨孤陽曦身著鎧甲站在最高處,眺望著遠方飄揚的旌旗。
他看得入神,憔悴的面容上不禁有了一股迷茫。
內心備受煎熬,這股煎熬日夜折磨著他,像蟲蟻慢慢吞噬著心臟。
可是他還是很難做出選擇。
縱然心底涌起了不甘,為什么偏偏選中我?
不過獨孤陽曦知道,再不下決斷,就晚了。
涉及到政變謀反,別人也許可以做騎墻派,但自己不能。
開城門,迎一萬兵馬入京,倘若李相兵諫成功,那他獨孤陽曦便是滔天之功,就能憑借此進入新帝的視線,甚至邁進核心圈。
后果呢?
依照張巨蟒冷血無情的性子,夫人和孩子必然沒有好下場。
再說政變一定會成功么?
這天下,真有人能跨過張巨蟒這座大山?
獨孤陽曦突然萌生可笑的想法,能不能都迎進來?
李相的一萬兵馬跟張巨蟒不可能同時到達,總有先來后到,迎一波再迎一波?
不過轉眼,這念頭就被獨孤陽曦否決了。
投機取巧就是兩邊不討好,別說功勞,死后連完整尸體都保不住。
所以必須做出選擇。
這場關于武周江山的博弈,他要拿全族性命去押注,賭誰能笑到最后。
如果下注李相,那現在必須去宰相府,通知李相等人,張巨蟒早有察覺防備。
若下注張巨蟒,現在也要出城,將李相兵諫之事全盤托出。
該相信誰,又該押誰?
“我只要安穩過日子,你們為什么要把我牽扯進去。”
“我矜矜業業守護京師門戶,我努力辛苦愛護自己的小家,究竟犯了什么罪孽啊?”
“難道小人物在大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么?”
獨孤陽曦臉色呈現劇烈扭曲,凸起眉骨分外猙獰。
他攥緊拳頭,一拳狠狠砸在混淆著水泥的墻壁上。
砰砰砰!
一拳接著一拳,直到手背血肉模糊。
他雙目赤紅,用拇指沾著血跡,放進嘴里舔了舔。
淡淡咸腥味似乎刺激了大腦。
他恐懼慢慢消失,神色變得決然。
血液,也是欲望的味道,是活下去的欲望。
既然小卒被大潮挾裹著過河,那他獨孤陽曦一定要上岸!
獨孤陽曦緩緩轉身,走下角樓。
在跺墻的休息室里等到傍晚,換下鎧甲,走進衣料鋪子。
不多時,一個頭戴斗篷,身著布衣的男人牽著駿馬站在城門。
他看了眼皇城方向,又看著城外。
“駕!”
身影漸漸消失在官道,朝西駛去。
夜涼如水。
如若潑墨的蒼穹下,諾大的軍營,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火光。
八萬將士已沉沉入睡,大營之外,斥候尚在往來不斷的夜中巡偵。
中軍帳。
張易之看著張三,沉聲道:“你持我印章去新野驛站,若有飛鴿,立刻帶信找我。”
張三是自家部曲,最為可靠。
“是!”張三接過印章,領命而去。
張易之捏了捏眉心,那不安的情緒愈來愈強烈,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能算得事無遺漏的不是人,是神靈。
他張易之顯然跟神靈無關。
正此時,卻聽到腳步聲響起,帳外傳入裴旻的征詢聲:
“啟稟公子,斥候在軍營外抓到一個人,他自稱獨孤陽曦。”
張易之神色微變,瞇了瞇眼睛:“請他進來。”
須臾間,裴旻帶著獨孤陽曦步入了帳中。
看著對方還布著血絲的眼眸,張易之親自為他倒一杯熱茶:
“坐吧,什么事讓你急著趕過來。”
獨孤陽曦欲言又止。
張易之擺手將裴旻屏退。
而后審視著他:
“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有事直言無妨。”
獨孤陽曦坐在椅子上,平復緊張的情緒,啞著嗓子道:
“前些日子,李昭德找我,說到時候要我開城門,放他一萬私兵入城。”
猶如平地起驚雷,張易之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政變!
原來如此!
那兩個疑慮迎刃而解。
為什么羽林軍底層禁軍調換,因為政變必須掌握玄武門的羽林軍。
李昭德在李唐舊臣心目中威望非常高,他完全能慫恿蜀中李義珣起兵謀反。
一明一暗,手段高超。
想顛覆江山社稷?
想讓我死?
這一次,都拿命來填吧。
昏暗的燈火下,張易之神情陡然間冷得像是寒冰一般,仿佛能冰凍世間萬物。
獨孤陽曦看了他一眼,竟脊骨發涼,渾身打著寒顫。
“確切時間,知道么?”張易之聲音異常涼薄。
獨孤陽曦腦袋搖得像鐘鼓,低聲道:
“他只讓我隨時等候通知。”
張易之盯著他,目光像是能看透人心,“什么都不知道?”
“真…真的。”獨孤陽曦垂著頭,聲音顫抖。
張易之起身,在大帳內徘徊良久,淡淡開口:
“你至少一個國公爵位,右羽林軍由你掌舵,你夫人將成為公主。”
像是驚雷在獨孤陽曦耳邊炸響,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整個人竟陡如篩糠,那是激動到極致的模樣。
那些煎熬煙消云散,換來是無止盡的欣喜。
天大的賞賜!
夢寐以求的東西似乎唾手可得!
最關鍵的是,他能感受到對方那磅礴的自信。
仿佛能輕易摧毀朝堂那些野心家。
張易之走到他面前,身子微傾:“你這個決定,能保你一世富貴。”
說完坐回位置,喝了聲,“裴小子。”
裴旻聞聲入帳,張易之指著他:“獨孤,你到時候隨時聽我指令,我會派他跟你接洽。”
獨孤陽曦抬頭看了眼裴旻,重重點頭。
“避免被人查到行蹤,立刻回城。”張易之表情嚴肅。
獨孤陽曦竭力控制興奮,聽到這話,躬身行禮。
而后抱拳離開,他背影不復來時的佝僂,現在卻挺拔如出鞘的利劍!
張易之收回了目光,眸子之中一片平靜深邃。
無心插柳柳成蔭!
其實當時他想法很簡單,面對堅固無比、且澆鑄水泥的洛陽城墻,靠人力攻城要耗費很長時間。
所以他才找到獨孤陽曦,這個人顧家的弱點太明顯。
只要控制住此人,就能保證城門暢通。
運氣總會終歸留給有準備的人。
自己那隨意布下的棋子,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張易之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史書,每逢歷史大變局,總有小人物闖進前臺扮演關鍵角色。
他們或許被歷史車輪碾碎,與草木同腐;或者抓住機遇一飛沖天。
張易之此刻很感激獨孤陽曦這個小人物,沒有他,自己差點就要等待命運的裁決。
先前準備的飛鴿傳書就是笑話,這可是政變,等急信到手上,黃花菜都涼透了!
一旦武則天下臺李唐復辟,他張易之就真正稱得上舉目皆敵。
單憑個人力量能抵抗國家機器么?
就算僥幸逃出生天,可神都的家人該面臨什么下場?
你們全都該死!
所有參與政變的人都得死!
一個都活不了!
燈火下,張易之俊美無儔的臉龐,透著可怖的魔性和妖邪之感。
裴旻緊盯著公子,目光有些憂慮,不知為何公子的狀態異常癲狂。
過了很久,張易之表情恢復平靜,聲音沒絲毫起伏:
“卸甲。”
裴旻趕緊去箱子里取了一身月色白袍,幫著公子脫去金色鎧甲。
“去召集將領前來議事。”
說完后,張易之負手走出軍帳,他抬頭望著夜幕。
這片天不該是黑色的。
身上的衣服也不該是白色。
都應該是猩紅色。
是那種染滿鮮血的顏色。
時間一天天過去。
神都城。
李府密室。
氣氛寂靜無比,宛若無人絕域。
在場諸人都清楚,今天將決定命運,未來如何,尚無人知曉。
李昭德坐在中央,目光環視眾人,沉聲道:
“君上昏庸,小人把持權柄,致使朝堂糜爛,而今天下已亂。”
“亟待我們出來挽救社稷危亡,挽狂瀾于既倒!”
“政變是大義所在,我等問心無愧!”
桓彥范懷著滿腔憤怒,怒斥道:
“張巨蟒把持權勢,目無法紀,心無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是以民不聊生!”
“此等禍國殃民之徒,必須鏟除,我等愿為先驅!”
張柬之不急不緩的開口:
“諸位,是非功過有青史,善惡斤兩問閻王。”
其余人聽完此言,皆沉默下來。
歷朝歷代的史書,不過是由成功者書寫,成王罵敗寇。
是啊,成王敗寇。
贏了,不僅能誅殺張巨蟒,還能將此獠釘死在恥辱柱上,遭受后世萬萬人唾棄,永世不得翻身!
輸了…
所以不能輸,也不會輸!
眾人目光燃起熊熊信心,每個毛孔都振奮無比。
準備如此充分,怎么會輸?
又從哪來輸起?!
這是一項千古功業,他們將是李唐江山的英雄,將名垂青史!
李昭德揉了揉鬢角,深吸一口氣,厲聲道:
“這種關鍵時刻,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會改變整個局勢。”
“細枝末節早就商議過無數遍,所以萬萬不能出差池,牢記自己的任務。”
略頓,他起身深鞠一躬:
“今夜,就靠諸位了。”
“請李相放心。”
眾人齊聲開口。
話落,李多祚等人起身:“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這就回玄武門當值。”
李昭德鄭重點頭,不忘叮囑,“李大將軍,到時候武攸宜會配合你。”
“嗯。”
李多祚朝眾人拱手,而后帶人離去。
余下的人閉目養神。
密室內陷入詭異的沉寂,只能聽見漏刻“滴滴”的響聲。
漫長的等待。
李昭德睜開眸子,啞著嗓音:
“到了。”
亥時入定,夜深人靜,時間到了。
眾人紛紛睜開眸子,起身隨李昭德走出密室,來到院落。
寬闊的院子里,眾人已經各自集合了最可信任的心腹死士,總共一千人。
人人披甲持戈,腰佩短刀,渾身聚攏著殺氣。
李昭德表情沒有波瀾,接過一盞燈籠,提著大步往外走。
眾人緊隨其后,一路無一人喧嘩。
到了門外。
李昭德止步,眺望遠方輝煌的宮殿,喃喃道:
“過了今夜,除舊迎新,換人間!”
他驀然轉身,猙獰著臉龐,歇斯底里咆哮: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