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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仁君

  臨波暖閣。

  武則天轉視著閣內裊裊的檀香、跪著一排惶恐的宮婢,她眼底那股無法遏制的怒火漸漸平息。

  眼前這個男人,第一次以指責近乎于謾罵的口氣跟她對話。

  有那么一瞬間,在她的精神世界里,這個俊美無儔的男人就像一個滿臉腐肉,蛆蟲亂爬的惡鬼。

  一個該遭受凌遲焚燒的惡鬼!

  “朕最信任你,可在你心里覺得朕是昏庸之君。”

  武則天說話的聲音,就像沙漠許久不喝水的旅人,沙啞得厲害。

  沙啞疲憊,卻隱隱帶著強硬。

  張易之抬起頭,與她對視:“陛下若是昏君,臣已經身首異處了。”

  武則天凝視著他許久,面無表情說了一聲:“起來吧。”

  “謝陛下恕罪。”由于跪得太久,張易之膝蓋隱隱有些發麻。

  武則天踱了幾步,淡淡道:“朕自登基以來,從未有大臣敢談及佛教,你是唯一,你篤定朕會聽從你的勸諫?”

  張易之肅聲道:“我的立場就是陛下,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陛下。”

  “既然為了朕,那便別提此事。”武則天臉上如罩寒霜。

  佛教就是她鞏固統治的工具,佛教昌盛,就能保證她的統治基礎。

  張易之略默,轉移話鋒,換做文縐縐的語氣:

  “佛者,本是夷狄之法耳,帝王堯舜年皆百歲,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

  武則天嗯了一聲,卻沒有接話。

  她無從辯駁。

  如果她硬要反駁,對方下一句話無外乎是——

  漢明帝時,開始傳入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亂亡相繼,國祚非常短暫。

  張易之接著道:“臣無權干涉陛下信佛。”

  “所以呢?”武則天鳳眸微冷。

  “但陛下不應該過度崇佛,要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貴族為了迎合陛下的喜好,也去供養佛教。”

  “百姓易惑難曉,見陛下和上層階級如此,便真心事佛。”

  頓了頓,張易之又涌起憤怒的情緒,拔高聲量道:

  “于陛下而言,佛教只是統治工具,需要的時候便多加賞賜;朝中貴族,比如我家,我娘也禮佛,并且為之不吝錢財。”

  “可如果這些行為是加于本來就生活艱難的百姓呢?”

  “只能砸鍋賣鐵,家里再沒錢呢?寺廟放貸讓百姓田地還債,直到一無所有,便只能給僧尼為奴為婢,若不加禁遏,必有斷臂臠身供養者!”

  “所以,陛下利用佛教愚昧百姓是重要手段,絕非必要手段!”

  這幾句話,像是重錘砸在武則天的心里,又如驚雷在耳畔炸響。

  她眼神里厲光不受控制的射出,呼吸為之急促,但又在下一刻收斂所有情緒,鎮定自若道:

  “一些人為了躲避徭役修佛為僧,也有僧人盜竊淫亂、無惡不作,朕會下旨嚴懲這種現象。”

  她盯著張易之,用極度嚴肅的口吻,“但這只是佛教寺廟的個例!”

  雖然語氣堅決,但張易之知道武則天聽進去了,能下令整改寺廟就已經是一種妥協。

  可他的目標顯然不止于此。

  “陛下,此法治標不治本。”張易之聲音輕緩。

  武則天臉色變得難看,目光灼灼道:

  “莫要得寸進尺,這已經是朕最大的退讓了,換做旁人,早就成了一具尸體!”

  張易之沉默片刻,問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陛下,為什么直到現在,李唐在民間威望依然很高?”

  閣內的宮婢渾身膽寒,額頭貼著地板戰戰兢兢。

  “狗膽!”

  武則天眉心突突直跳,心口怒火愈盛,耐不住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腳將張易之踹翻在地。

  “張巨蟒,你非要尋死!”她臉色慘白得可怖,嘶聲咆哮。

  這已經不是不敬,而是大逆不道,觸犯她的逆鱗!

  “你說為什么?就因為朕是個女子,連你也看不起朕!”

  武則天抄起案幾上的糕點,狠狠砸在張易之臉上。

  張易之沒有躲避,他就這樣注視著武則天,突然笑了:

  “臣一個八尺男兒被陛下一腳踹翻,陛下實在威猛。”

  武則天怒氣填胸,掩不住滿眼的憎惡,言辭激憤,“剛剛那句話,你若不解釋清楚,朕必殺你!”

  望著那如餓狼見食般幽森的目光,張易之擦去臉上的糕屑,很平靜的講述:

  “陛下,自您登基以來,扶持鼓勵農業生產;延攬農學家編撰了《兆人本業記》頒發到州縣,作為州縣官勸農的參考;

  抑制商人階層的奢靡生活,限制土地兼并,對于逃亡的農民,采取比較寬容的政策;還經常性的頒發慷慨的大赦令,給予全國的窮人…”

  武則天面色稍霽,冷聲道:“既認可朕的政策,那為何說朕不得民心?”

  “非陛下之過,皆天下官員之罪,他們陰奉陽違,陛下制定的惠民政策很難落實到基層,亦很難保持。”

  張易之肅聲道。

  武則天扯了扯嘴角,露出難堪的笑容,似是在嘲諷:

  “朕一個女人做皇帝,這些人心有不甘,他們寄希望國家混亂,覺得大周延續不了多久。”

  張易之循循善誘道:“是啊,一切都是官僚作祟,跟百姓有什么關系?他們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走出州縣,百姓真的在乎誰當皇帝么?”

  “儒家官員心中的成見就像一座大山,任陛下如何努力都無法搬動它。”

  “但百姓不同,他們只想過安穩日子,也奢望日子越來越好,當陛下滿足他們的心愿的時候,豈能不擁護陛下?”

  話音落下,武則天陷入了沉默。

  良久。

  她招了招手:“幫他整理儀容。”

  宮婢邁著急促的步伐,近前來,幫張易之細心擦掉身上的糕屑,還有袍衫上的腳印。

  敏銳察覺到武則天情緒的轉變,張易之乘勝追擊:

  “陛下,臣并非全盤否定佛教,只是想讓天下僧人交稅服徭役罷了。”

  “呵呵…”武則天極力控制自己的怒火,她真的恨不得拿劍在對方身上捅幾個窟窿眼,“此舉會引發天下動蕩,在你口中就是僅此而已?”

  張易之沒有否認,輕輕頷首:“是,涉及到切身利益,佛教絕對會暴起反抗。”

  不等武則天訓斥,張易之直言道:

  “如果全國僧人交納賦稅,不會低于今年賦稅的三分之一!”

  武則天張了張嘴,話卻堵在嗓子眼里。

  張易之:“那是多么龐大的數目,國家可以用來新修水利、鞏固民生發展基礎,甚至在社會建立福利機構…”

  “等等。”武則天截住他的話,略顯疑惑道:“何為福利機構?”

  張易之斟酌片刻,措辭道:“簡單講,就是朝廷免費資助百姓。”

  “具體?”武則天微微訝異。

  她踱步近前,豎著耳朵傾聽,顯然很有興趣。

  張易之舉例道:“比如施藥局,為貧苦群眾提供健康服務,不以贏利為目的,就醫時只收成本,針對非常貧苦的窮人家還免費派發藥品。”

  “居養院,主要用于獨居老人、窮人家、孤兒的居養機構,但凡60歲左右的獨居老人,都有權利進到居養院。”

  “慈幼局…”

  武則天瞬間接話:“顧名思義,就是朝廷機構撫養孤兒。”

  “陛下英明。”張易之吹捧了一句,繼續道:

  “漏澤園,但凡無主的尸骨或是因家貧沒法下葬的逝者,都由朝廷承擔下葬,下葬的公墓稱作漏澤園。”

  溫潤略帶磁性的聲音在暖閣內緩緩響起。

  宮婢們緊緊盯著這對君臣,對這個畫風頗感迷茫。

  剛剛陛下還殺機四溢,現在又像個聆聽夫子教導的學生似的…

  迷茫之余,宮婢們也在仔細傾聽,她們雖然沒有幸福指數的概念。

  但如果這些機構成立,那真是惠及萬民,陛下更將成為百姓稱頌的千古圣君。

  武則天眼中露出興奮的神色,抓著張易之手臂,急聲道:

  “朕同意,立刻完善救濟制度,朕要做天下百姓心里的菩薩!”

  張易之暗自腹誹,果然跟我一樣是精致利己主義者,聽到有機會開創歷史先河,顯得急不可耐。

  關鍵是你同意就跟寡婦嘆氣——沒鳥用!

  “錢呢?”

  張易之字正腔圓。

  僅僅兩個字,就如冰水順著頭頂潑下,武則天表情僵住,硬邦邦道:“國庫充盈,可以先在神都城實施。”

  張易之斜睨她一眼:“陛下,國庫如果沒錢了,是不是停止這些機構?”

  “朕的大周,怎么會缺錢?”武則天回懟一句。

  張易之針鋒相對:“國家強盛的前提就是軍事力量,陛下不僅不能削弱軍費,還得提高軍費支出,這樣想想,國庫還有余錢么?”

  武則天一言不吭,眉眼恢復冷冷的表情。

  宮婢發現暖閣的氣氛又沉悶起來。

  武則天瞇著鳳眼,端詳張易之十幾息,突然道:

  “好手段,敢算計朕。”

  張易之一臉懵逼:“陛下,何處此言?”

  “怪不得朝堂說你心機恐怖。”武則天譏笑道:“把朕逼緊了,朕讓你算盤落空!”

  你緊不緊我不知道…張易之繼續裝糊涂。

  “先罵朕,讓朕處于暴怒的情緒之下,旋即思維有些混亂,你便苦口婆心談佛教的弊處,最后拋出讓朕無法拒絕的誘餌。”

  “環環相扣,張巨蟒手段實在是高明啊。”

  武則天手指快戳著張易之額頭,句句話都帶著嘲諷。

  張易之略默,算是變相承認,表情卻很認真道:“可我出發點都是為了陛下,不是么?”

  “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清楚!”武則天收回目光,語調清冷。

  張易之清了清嗓子,喟然道:

  “陛下,我知道下決心很不容易,可僧人必須交稅服徭役,當這個法令強制推行,必定有無數僧人還俗,這樣民間便多了生產力。”

  聽到這里,武則天還是有些遲疑:

  “你知道會有多少佛教徒反對么?朕怕引發社稷動蕩。”

  張易之笑了,“唯殺爾!”

  這一瞬間,武則天被他冰涼入骨的笑意駭得有些發寒。

  “違抗者皆殺?”

  “殺!”

  武則天臉色陰沉,氣勢逼人,“殺得人頭滾滾,佛教堅決不交稅,你下一步就是滅佛!”

  “滅佛”二字太過駭然聽聞,宮婢們都感覺頭皮都有些發麻。

  張易之嗯聲道:“希望他們識時務,我屠刀揮下,就收不了手。”

  “朕不允許!”武則天拔高聲調,冷叱道:

  “交稅服徭役就是底線,你絕不能突破這條底線,否則朕饒不得你。”

  “是!”張易之脫口而出。

  武則天一愣,忽然嘆了聲,“唉,此舉會讓你身敗名裂。”

  張易之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坦然道:“不錯,被佛教麻痹的百姓精神世界突然崩塌,也許會心懷怨恨。”

  “但過幾年,等他們發現沒有阿彌陀佛,生活依然是生活,甚至變得更好,到時他們就會真心感激我們君臣今日的舉措。”

  武則天安靜的聽完,斜靠在錦榻上,“朕有些倦了。”

  “臣告退。”張易之說了一聲,轉身欲走。

  目的已經達到了,讓武則天徹底妥協,和讓石頭開口說話一樣艱難。

  不過他做到了。

  “你希望朕是什么樣的人?”

  身后傳來輕飄飄的聲音。

  張易之止步,側頭目視著她:“陛下,你作為千古第一位女皇帝,注定名留青史。”

  “后世史書會用無數筆墨來記載你,或許永遠不會出現兩個字,但我希望它出現。”

  “什么?”武則天聲音有些尖銳。

  “仁君。”

  張易之疾步而走。

  仁君?

  武則天呆愣。

  她自詡千古明君,但從不敢妄想自己是個仁慈的帝王。

  她一路上都是通過血腥鎮壓,在她鐵腕下喪身的李唐皇族、貴戚數百家,大官僚數百家,郎將以下的中下級官員不可勝數,制造了許多冤案。

  仁慈嗎?

  跟仁慈挨不上邊,甚至稱得上暴君。

  可如果對天下百姓仁慈,或者真能成為天下黎庶心里的仁君。

  她踱步到窗前,視線抬起,幽深的目光凝住暖閣下張易之的背影。

  身影依舊挺拔,行動間散發著超然的氣質。

  武則天就這樣靠在窗前,靜靜的望著這道背影。

  “你又是什么人呢?”

大熊貓文學    人在大唐本想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