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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內心抉擇

  主審的話縈繞在耳邊,就像毒蛇充滿誘惑的吐息,不停沖擊著拜薩的心理防線。

  拜薩低著頭,臉上肌肉一跳一跳,豆大的冷汗不斷從額上滴落,眼神飄忽,似乎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掙扎。

  主審:“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至少我不忍心看到一位正義之士慘死。所以,我主動申請來這里,就是為了幫助你——我問什么,你如實回答。只要你表露出良好的態度,配合調查,我將在文件中特別注明你的協助。”

  “這樣一來,就算你以后被認定為有罪,憑著這份協助調查的功勞,你也可以獲得很大幅度的減刑。如果再有人向上級游說,直接將你特赦也不是沒可能——我會為你盡力爭取這一點,前提是你配合我。”

  這對拜薩來說,可能是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在以往的時日中,他也曾面臨過很多艱難的抉擇。

  比如16歲剛成年那會,在征兵處應召從軍,他曾以驚艷四方的箭技奪得新兵最優成績,甚至打破了當地地方軍的射靶記錄,進而獲得了前往王城、進入「樞機戍衛軍團」的機會。

  樞機戍衛軍團,這可是由王室直轄的城防部隊,地位凌駕于包括親衛軍團在內的所有軍團,平時負責王城外墻與內側「王城巨壁」的守衛,薪水富得流油,且職責范圍只限于王城,各種任務作息都很規律。

  除非碰到“政變”、“全國淪陷,敵軍兵臨王城”這種翻天覆地的大事,否則樞機戍衛軍團都是穩居王城,根本不會有什么討敵任務,非常輕松。

  可以說,樞機戍衛軍團是絕大多數王國軍人的夢想,多少人苦練武藝,擠破腦袋,只為能服役于這支軍團,乃至只當最低級的小兵都是夢寐以求之事。

  甚至有人稱,寧為樞機之兵,不為地方之將——寧愿當樞機戍衛軍團默默無名的小兵,也不當地方軍團大權在握的將軍。

  對于嶄露頭角的神射手,樞機戍衛軍團理所當然拋出了橄欖枝,但面對這個機遇,拜薩卻選擇了放棄,而且是沒有猶豫地放棄。

  他不僅放棄了進入樞機戍衛軍團的機會,還主動在意愿表上寫明,希望去邊防軍效力。

  最后,就像現在看到的,一位頂級神射手,被分配到了離大漠最近的希林鎮。

  理由?

  要什么理由?軍人,武藝越強,責任越大,既有百步穿楊之箭技,理應御敵于最前線,豈能偏安福地?

  就這樣,在人生第一個重大抉擇中,拜薩交上了堅定的答案。

  后悔嗎?

  說后悔也后悔,年輕氣盛,不知這軍中的水有多深,放著好好的福地不去,偏要跑到最窮最苦的邊境受罪。

  關鍵這邊防軍也不是想象中那樣,整天和敵人縱馬廝殺,豪情萬丈,完全就是一個混吃等死的地方。

  尤其希林鎮那窮地方,雖說緊挨著大漠,但在馬匪眼中,貧瘠的希林鎮根本不值得洗劫,他們只是把那里當作成年部落男孩的試煉場。

  邊防軍的日常生活也很簡單,大部分時間是吃喝睡賭,馬匪的試煉小隊來了,士兵們就躲到土墻后面,雙方象征性幾輪互射,以示問候,然后各自退去便可。

  邊防軍長官甚至還下過令,不能射中,只能射偏,因為傷到馬匪可能會引來報復,像現在這樣和和氣氣最好。

  所以,希林鎮邊防經常上演一出出滑稽的場景——馬匪來了,邊防軍們對著空氣一頓瘋狂輸出,但凡有誰的箭射得近了些,嚇到馬匪的馬,都會被長官一頓呵斥。

  馬匪眼看邊防軍這么給面子,哎呦,是好兄弟,也紛紛把箭射偏,叫那些接受試煉的成年男孩們只射桿子,不射人,真不小心傷到誰,他們也會隔著城墻扔點大漠特產進來,算是補償。

  這就是邊防軍和馬匪的和睦日常。

  希林鎮的緝私也一樣,無比和睦,商隊早就和民政官打過招呼了,先給禮金,然后提前約定好,到時候抽查哪輛車,抽查哪袋貨,走個過場,簽字,放行。

  被抓了?不好意思,那應該是你給的禮金不夠多,或者得罪誰了。

  這些陰影下的事,邊防士兵們不知道嗎?當然知道啊,他們有眼有耳有腦子,又不傻。

  但這種地方就像一個漩渦,任你多么剛正不阿,它都會將你吸住,往下拖。

  一開始,墮落感可能還不明顯,但不進則退,積少成多,慢慢就會被那個旋渦吸到底,徹底同化,再難以脫身。

  所以,在希林鎮服役的那段時間,拜薩可謂毫無盼頭。

  他一開始滿腔熱血,誓要殺敵報效王國,替王室守好國門。

  馬匪來了,他箭箭斃命,射得馬匪人仰馬翻。

  馬匪達旦得知此事,大動肝火,興師問罪,后來希林鎮暗中賠了不少月幣,這才把事情擺平。

  拜薩本人也因為此事遭到嚴厲懲處,被鞭子打得皮開肉綻,他趴在床上養傷的時候,邊防軍戰友路過,沒有人會豎起大拇指夸他,都是嘲笑他一個新來的不懂事——你是神射手又如何?曾被樞機戍衛軍團看中又如何?希林鎮是聰明人的天下,拼的是腦子,不是武藝。

  就這樣,拜薩的堅持出現裂痕,并在之后的時日中漸漸擴張,第一次站崗打盹、第一次軍營飲酒、第一次跟戰友賭錢...各種各樣破戒的第一次,最后慢慢被磨平了棱角,在墮落的環境中沒了沖勁,開始跟大家一起混日子了。

  現在想想,真是后悔啊,怎么就去了希林鎮那種鬼地方?如果當時直接進樞機戍衛軍團,不說平步青云,現在絕對是裘馬輕肥,生活瀟灑,好姑娘們排著隊要跟他約會。

  但要說不后悔...也還真不后悔。

  如果沒去希林鎮,哪能結識帕拉丁?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堅固的兄弟情可是多少月幣都換不來的。

  受奇諾提攜離開希林鎮后,拜薩也面臨過很多抉擇,比如去年的宴會爆炸案,行省調查團前來薄暮城,他就面臨著非常重要的抉擇——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內情告知調查團。

  告了,背叛提攜之恩的長官。

  不告,背叛心懷正義的自己。

  最后,他選擇告知,用箭矢送信給了雷薩克哈爾。

  也許在他心里,正義一直比恩情要重要。

  和入伍時的抉擇一樣,這件事上,他也是有后悔,有不后悔。

  后悔招惹惡魔,雖然在兄弟的幫助下,瞞天過海逃過一劫,卻后怕了好幾個月,夜夜做噩夢。

  不后悔的是,自己無愧內心。

  就算想起這件事會后怕,但絕不會后悔。

  再后來,就是在靶場憑借槍彈痕跡,識破了奇諾的天外來客身份,拜薩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向上告發,但在帕拉丁的阻攔下被勸住了。

  兄弟說的沒錯,正義代表著熱血,但絕不能被熱血沖昏頭腦,否則只是空有熱血的傻子。

  所以,拜薩忍了下來,這段時間來一直和奇諾相安無事,自己也努力去忘掉這些,嘗試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但現在,也許是命中注定難逃此劫,那個曾經困擾許久的問題,在百轉千回后又擺在了他的面前——要不要告發奇諾。

  拜薩現在心思很亂,心防也被先前的審問弄得支離破碎,但他有一點還是很清楚的——現在王室沒有掌握具體情況。

  就算王室知道奇諾的部分往事,乃至知道他性格劇變,但也應該還沒捏到什么實質性證據可以證明他是天外來客,否則沒必要在這里審來審去。

  而以自己手上捏著的兩樣情報——薄暮城宴會爆炸案的真相、槍械的究極熟練度,進而推導出奇諾的天外來客身份——只要將這些上報給主審,就相當于化作斃命的刀刃,可以直接刺進奇諾的心臟,宣告他的死刑。

  拜薩對奇諾有感恩,有怨念,哪個多哪個少?說不太清,可能持平吧。

  如果奇諾被處決,拜薩會感到傷心、難過、自責...但絕不會悔恨。

  可是...奇諾被處決后,自己的下場會如何?

  主審說是說,會為他“爭取減刑或特赫”。

  什么叫“爭取”?

  爭取就是盡量,但不保證。

  這個主審要是有點良心,真的為他去求情或游說,不管成沒成功,至少去做了,那他也就不說什么。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但是,主審說的那番話,完全有可能只是審訊技巧——誘惑你說出真相,等你把所有情報說出來,失去了利用價值,就把你像垃圾般扔到一旁,任你哭嚎咒罵,他自己懷揣審訊大功去領賞。

  主審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這個拜薩真不知道...

  按最壞的打算,就是狡兔死走狗烹。

  那么,現在要考慮的其實就是一件事——能不能接受告發奇諾之后,自己被拋棄。

  主審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稍微往前坐了一點,那雙深邃的眼瞳在黑暗中若隱若現,語氣非常柔和:“拜薩,我知道你現在內心很糾結,我也不逼著你信任我,只希望你考慮到一件事——”

  “你的回答,關乎著成千上萬人的危亡,甚至可能影響到王國未來的發展進程。如果你對我說出了真相,那個我們現在猜測的真相,我就可以拿出一條穩固的證據鏈,把那個人徹底釘死。”

  “而你,也將拯救萬千人的性命,成為這個王國的英雄。”

  拜薩的眼神越來越渙散,瞳孔在腎上腺素的沖擊下極具擴張,幾乎撐滿了整個虹膜。

  告發之后,自己失去價值,有可能會被拋棄,像螞蟻般被碾死。

  但如果是為了正義...

  如果是為了王國的民眾和未來...

  那就!...

  拜薩緊咬的牙關開始松懈,緩緩張嘴,說道...

  “不...能...說...”毫無征兆,拜薩眼前又浮現起了帕拉丁被抓的那一幕。

  “不...能...說...”這三個字,明明是帕拉丁圓睜著眼、用唇語說出來的,但此時卻變成具象化的幻聽,縈繞在拜薩的耳邊。

  除了聲音,拜薩還在那一幕中看到了帕拉丁的眼神,極度驚恐的眼神。

  那種驚恐,并非由于自己被捕,而是來源于對未知的不確定性,就像一艘大船即將撞上冰山,他沒有辦法去影響這艘大船的軌跡,只能驚恐地祈求,祈求船長在萬劫不復前及時轉舵。

  拜薩一同看到的,還有帕拉丁的家人...

  那個深愛著帕拉丁的女人,那個被自己親切稱為“嫂子”的女人,經常在他和帕拉丁飲酒歡唱時端上炒好的鮮美小菜,陪他們一起唱。

  還有帕拉丁年幼的小女兒,乖巧聽話,還爭氣,帕拉丁賺了錢送她去學校讀書,她在各科考試里考得比那些貴族子弟都要好,每次回家都會歡呼雀躍地撲向帕拉丁,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小女孩甜甜喊他“叔叔”的聲音...

  “拜薩!記住,不能說...千萬不能說奇諾是天外來客...記住我以前跟你說的話!他一倒,你我必被牽連清算!千萬不能說!...”

  拜薩抿了抿嘴唇,剛才的張嘴似乎只是覺得嘴巴有點干。

  沉默,無聲。

  眼看拜薩悶著頭不說話,眼神似乎也沒之前恍惚,主審知道,這就是他的回答。

  “嗒,嗒,嗒。”主審什么都沒說,既沒惱羞成怒,也沒冷言冷語,只是伸出手指在桌上點了三下,以這黑暗中唯一的聲音敲擊拜薩的內心,隨即起身離去。

  “吱——”就在主審和副審準備離開審訊室時,門卻提前被打開了,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

  這件事很奇怪,照理說,審訊人員沒離開審訊室,就意味著審訊沒結束,任何人都不能闖入,就算非要進來,也必須提前報備通知。

  但現在這道逆光的身影,在毫無前兆的情況下打開審訊室大門,緩緩步入,壓迫性的氣息撲面而來。

  主審和副審看到來者,先是一愣,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緊接著,他們頷起下巴,神色變得謙卑起來。

  長久處在黑暗中,拜薩的眼睛一時間無法適應,下意識抬手擋住眼前的光。

  “嘭。”門被關上,室內重新變黑,只有桌上的燭火依舊在燃燒。

  人影坐到桌前,身軀緩緩前探,面容從黑暗中浮現,被燭火照亮。

  當看到這張臉,拜薩頓時僵住,連呼吸都凝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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