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在腦海深處的最后記憶是無盡的疼痛,那種痛仿佛并不會讓人麻木,如同成千上萬只螞蟻啃噬著宋微笑的神經。
然而真正令她焦慮心慌擔憂不已的,卻并不是這深入骨髓的劇痛,而是耳邊來自于兩個兒子激烈的爭吵聲。
“…宋舟行你別老是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就你孝順,難道我就不心疼媽嗎?但你沒聽醫生說嗎?媽這個情況之前根本就沒有前例,他們也弄不清她是得了什么病,只能用昂貴的設備維持媽的生命體征,旁的他們什么也做不了。最重要的是,人家說了,通過數據監測,可以肯定的是媽現在時時刻刻都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與其這樣讓媽苦熬下去,還不如讓她解脫。”
“你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舍不得錢?粱舟同,那是你親媽!你不能因為一點錢就放棄她的生命!”
“那是一點錢嗎?ICU病房一天一萬多,如今才一個星期,我手頭存款就已經花光了!不是…都被你繞暈了,誰跟你說錢不錢的問題?如今問題的關鍵是人家醫院根本就對媽的情況無計可施,繼續下去,除了讓她承受更多的痛苦,別的根本無濟于事。人家醫生說了,媽這會承受的痛苦,比人家生小孩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咱媽什么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她那么怕疼,要是這會醒著,肯定也不樂意遭這份罪!”
“可是人家醫生也說了,CT報告顯示媽不管是大腦、內臟器官還是四肢都是健康的,沒有任何問題。如今她莫名昏倒劇痛,可能是一種怪病絕癥,也可能只是神經痛,熬過一段時間可能就不藥而愈了。”
“人家醫生擺明了是在安慰你呢,反正ICU的錢又不用他們出,他們怎么說不是理兒?神經痛,你見過誰神經痛痛成這樣的?哥,你能不能別總是這么天真理想化?咱家就這條件,ICU病房住上一個星期已經是極限了,我去年剛借錢買了車庫,這次交醫療費的錢本來是要還給同事的,幸好因為有事在手頭擱了兩天,否則別說一個星期,ICU一天的費用我都交不出來。你難道就比我好了?你在S市的房貸能還到退休吧?”
“那就把房子賣出去…”
“你是想讓媽瘋了,當初為了給你買這房子,她跟爸吵了多少回,又費了多大力氣才給你湊滿首付?”
“房子再重要也重要不過媽的性命!”
“你現實一點好不好?媽這情況特殊,人家醫生一句準話都不肯說,否則哪怕她只有百分之十的幾率能好,我咬咬牙借了錢也得給她看,但如今這樣…”
宋微笑極力想要睜開眼睛,然而卻都是徒勞,然后她想要開口說話。
最終,一句“別吵”始終沒能說出口,宋微笑懷著滿心的擔憂和釋然失去了呼吸。
——太好了,自己死了,他們應該就不用吵了。
最后的最后,她這樣想道。
宋微笑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再睜開眼睛。
她腦子暈乎乎的,有些茫然抬頭看去,這地方…好破。
身邊不到一米的地方是個黃沙堆,腳下是紅磚砌成的平地,應該有些年頭了,有好幾處淺坑。大概是之前下過雨的關系,淺坑里除了黑乎乎的泥還有一層污水,墻邊和角落處能看到一片片的青苔。
再看四周,她前面是一排小屋,看著又舊又臟,墻壁居然還是泥磚堆砌的。往左數百米是一條小河,往右是一片種滿了蔬菜的自留地,而后面…
看著這棟紅磚砌成的二層平房,宋微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這房子…好像有些眼熟?
不單單是這平房,還有那小屋,還有那小河,那自留地…
年幼時的記憶已經不是那么清晰了,但她還是看出來了,眼前應該是自己小時候故鄉的模樣。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雖然不胖,但很明顯這是一雙屬于孩子的手,再想到自己低矮的視線…
所以這是…
自己沒死,而是睡著了在做夢?
是了,若不是夢,自己腦袋不會暈乎乎的,走路…好像也有些頭重腳輕。
這么一想,她的心情陡然好了起來。
年幼時的回憶固然不是都美好的,但時隔多年,想起來卻是只剩懷念。
最重要的是,這個時候,微雨還活著啊。
既然是什么都可能發生的夢,那是不是說明自己還能再見微雨一面?
她時隔數十年,年紀輕輕就離開了人世,始終不曾入過夢的摯友。
微笑興奮得臉都紅了,毫不猶豫地就甩著小短腿奔跑了起來。
這個時候,她忘了自己向來是個路癡,也忘了幾十年前的路況跟她所熟悉的完全已經成了兩個模樣,忘了自己家和徐微雨家本就離得不近。
她只記得這是自己的夢,是會讓她心想事成的夢。
俗話說得好,夢里什么都有。所以,微笑堅信,自己一定能如愿見到微雨的。
帶著這樣的自信,她邁過了泥濘的小路,走過了磕絆的石子路,繞過了無序的雜樹…
微笑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她只覺得呼吸越來越重,臉頰越來越熱,兩條腿又酸又麻還開始發軟,腦子越來越暈,視線似乎也開始模糊了?
不對啊,這是在夢里?我怎么會累呢?
暈過去的時候,微笑心里滿是迷惑和不解。
田野邊的小樹林中,嫩綠的野草雜亂叢生,年幼的小女孩趴在其中,若是有人走近的話,能發現小姑娘即便昏迷著,眉頭也皺得緊緊的。
陶靜霞找了半天的人,心里又急又慌,見女兒安然無恙,心里的擔憂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滿腔的怒火。她將微笑拎起,手掌毫不留情地拍到了她的屁股上——
“我讓你亂跑!我讓你一聲不吭跑到田地里!一家子找你找得都快瘋了,你倒好,擱這里睡大覺!”
她的手勁兒向來大,這會怒火攻心,自然沒有收斂。
微笑幾乎是心驚肉跳一般醒了過來,這種熟悉的疼痛,這種火爆龍一樣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