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大營,烏云罩頂,氣象森然,所有人都在等著,足足有兩個時辰,醫館過來說,婁室將軍已經醒來,身體倒是沒什么事,只是長途奔波,又是大冷的天,加上婁室的年紀也不算小了,需要靜養些日子。
斜也松了口氣,可隨后又面目猙獰,怒視著所有人,尤其是三太子訛里朵…漸漸的這位三太子竟然也羞愧地低下了頭。
“斡里衍不是完顏家的人,”
斜也緩緩開口,“可他比誰都在乎大金國!咱們這些人,難道不該羞愧嗎?”
和大宋不同,整個金國上層,都是完顏家族嫡系,便是粘罕,他爹也是阿骨打的堂兄,論起來和幾位太子也算是遠房堂兄弟,可即便如此,粘罕都被踢出了繼承序列,只能當個國相。
像婁室這種梁柱一般的大將,也只是世襲萬戶,最多掛個行軍司都統。
反觀大宋這邊,朝中宰執,有呂頤浩等人,全都執掌大權,便是武將這塊,韓世忠受封王爵,吳玠得到了興漢侯的爵位,岳飛,劉锜,全都獨當一面,備受榮寵。
你可以說大金自有國情在,但如此明顯的差距,怎么能不讓人心里面嘀咕。
銀術可領兵打仗的本事,甚至不在婁室之下,但攻宋以來,他很少沖鋒陷陣,道理何在?
還有東路軍的萬戶阿里,沉溺剝人皮,做披風,還有更多的將領,都染上了奇奇怪怪的癖好,這又是怎么回事?
升無可升,賞無可賞。
不是完顏家的嫡系,到了天花板,又何必賣命呢?
這就是金國內部的矛盾之處,誠然,金國是分成女真派和漢化組的,但兩派就真的那么涇渭分明嗎?
比如說粘罕,他是十足的女真派,因為只有維持原始的部落聯盟體系,他才有足夠的話語權,不然君臣名分定下來,他這個權臣就廢了。
好玩的卻是粘罕手下的心腹,完顏希尹,此人卻是堅定地漢化派,還成天鼓動改制。
又比如已故的二太子完顏宗望,他算是支持漢化的,可依舊在河北地區,維持猛安謀克,拼了命籠絡女真貴族大將…
這些看似矛盾的現象背后,都有著并不算難懂的邏輯。
金國是分成幾個層次的…最頂層的自然是元帥府的那幾位權臣,儲君,諸位勃極烈…這些人有的主張漢化,有的主張維持女真傳統。
次一層,是以婁室、希尹、銀術可等人為首的臣子…他們普遍是傾向漢化的,因為只有如此,才能打開晉升通道。
再往下,則是一般的女真將領,世襲猛安謀克…這幫人毫無疑問是堅定的女真捍衛者,他們也知道上升的通道不多,最好維持優勢地位,怎么說呢?咱黃龍府的爺,那就是爺,除了吃就是喝,沒別的!做事?做什么事!自從跟著太祖爺滅遼,一輩子人,把幾輩子的活都給干了!
這就是女真政權的大致三個層次,其實往下分析,還有好幾層,比如投降的契丹人,燕云漢人,兩河宋人…這些人基本上處于被征服狀態,沒什么發言權。但不可否認,他們人多勢眾,不安撫好了,金國就只會亂下去。
而這些人又是希望漢化的,甚至希望像大宋那樣,維持天子——官吏——百姓的相對扁平化的統治模式。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復雜到了極點的國家,不管從里往外看,還是從外往里看,都未必看得清楚。
但是有一點還是能確定的,那就是完顏婁室的確是超出了他的階層局限,是個實實在在的異類。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配得上大金戰神的稱號。
畢竟一個真正的戰神,從來不是簡單的百戰百勝,而是要懂得什么才是最緊要的。
而像項羽一般,一生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結果卻稀里糊涂丟了江山,又該怎么說呢?歷來都有人推崇項羽,貶低漢高祖,甚至把劉邦說成痞子流氓。
如此下結論的時候,可別忘了一件事,秦始皇統一了天下不假,可接住政哥這份功績的不是別人,而是劉邦!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啊!
一個是小小的亭長,一個是六國貴族后裔…從劉邦贏得楚漢之爭開始,中原大地幾千年的格局就被奠定了,這里雖然有貴族,但始終是對底層百姓,寒門才俊最寬厚的,也是晉升渠道最暢通的,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官家,金人的攻勢凌厲了許多。還有,在六塔集方向,也發現了金兵,他們還攻克趙村…國際縱隊死亡略盡。”
岳飛向趙桓回報戰況。
趙桓早就說過,讓岳飛決斷,他不干涉軍務。可岳飛卻是來了,也正說明到了關鍵時刻。
“鵬舉,最初咱們商議的時候,吳晉卿就說金人可能從京東方向突破,現在看起來多半是這樣了。”
岳飛點了點頭,卻又搖頭。
“官家,臣最初也是這么想的,所以臣一直讓王貴、徐慶等將領養精蓄銳。準備等著金人發起攻勢,然后果斷出擊,和金人在京東決戰!不過…”
岳飛沉吟片刻,憂心道:“可是現在臣又擔心,金人還是想調動大宋的兵力,他們的真正目標依舊是滑州!”
趙桓眉頭挑了挑,思忖道:“這么說,他們是想和朕硬碰硬了?”
岳飛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趙桓思量少許,突然道:“鵬舉,你的意見如何?”
岳飛道:“若是讓臣說,臣希望官家退到黃河以南,放棄臨河堡。由官家坐鎮白馬,臣統軍在京東決戰金人,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趙桓眼珠轉動,身體前傾,突然咧嘴苦笑,“的確,朕相信鵬舉的判斷。可問題是朕把自己放在了火上烤。大話說出去了,如果朕退到了河南,這張臉沒處放啊!”
岳飛忙躬身道:“官家,此事怪臣,是臣預料不周…”
“不!”趙桓直接打斷了他,“誰也不怪,這世上就沒有算無遺策的將軍…鵬舉,朕真心問你一句,你覺得朕真的不行嗎?”
趙桓很認真道:“讓朕指揮一場大戰,朕能贏不?”
岳飛愕然,不由得低下了頭。
這話怎么回答?
說官家不行,貌似也不好,可說官家英明神武,戰無不勝?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岳飛才抬起頭,“官家御將統兵,縱然古之名帥也不過如此。臨機決斷,審時度勢,把握機會…官家最多只是中人之姿。”
聽到了這個評價,趙桓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心滿意足,“能得到鵬舉這樣評價,朕也不算差了。”
岳飛一陣無語,官家還挺容易滿足的。
“臣還有一言,自從靖康元年以來,官家每每臨陣討敵,戰無不勝,臣以為以官家的本事,足以和當世名將爭雄…依靠堡壘的堅固,駐守臨河,固若金湯…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有件事,最鄰近南方的河道,離著解凍已經不遠了,或許幾天之后,白馬一段黃河,就要開河,到時候冰凌太多,隔絕南北,官家身在臨河,可能會成為孤軍…臣,臣還是不敢讓官家冒險。”
又是這條黃河!
趙桓都打算管黃河叫后媽了。
靖康元年的時候,封凍時間最短,可那一次梁方平不頂用,直接跑了。
到了靖康二年的時候,開河的時間又很晚,險些把岳飛隔在河北。
到了今年,好巧不巧,趕上這個時候,有可能把趙桓隔在河北。
額滴娘啊,就不能配合一下嗎?
趙桓越來越傾向于黃河是北方政權的天險了。
“鵬舉,朕也不是聽不進去勸的人,我給你交個底兒,韓大王不日就會回援。”
“什么?”岳飛大驚,“韓大王退回來,那西夏怎么辦?”
“交給耶律大石。”
“大石?”
“嗯!”趙桓點頭,“耶律大石不曾負朕,他率領兵馬從伊州一路打通了河西走廊,已經過了涼州,此刻怕是離著興靈之地也不遠了。”
岳飛長長出口氣,有耶律大石在,的確能頂替韓世忠,可問題是契丹在西夏做大,這也不是大宋之福啊!
“朕固然知道這些,朕甚至知道在滅金之后,我們和耶律大石必有大戰,論起艱難程度,還在滅金之上!可是當下,咱們好像沒什么選擇啊!”
岳飛想了想,用力點頭,“官家,臣過去總說要直搗黃龍,臣現在還想替官家打通西域,開疆拓土,打出一個煌煌大宋,輔佐陛下,成為君臨九州的圣天子!”
趙桓臉上含笑,用力拍了拍岳飛的肩頭,甚至能感覺的一種甜甜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
“鵬舉,既然如此,你就率領本部人馬東進,前往濮州,和劉锜張俊匯合,同殺入京東方向的金兵決戰。留朕守在臨河。”
趙桓手按寶劍,信心滿滿,“完顏斜也,不足為慮,完顏希尹,書生罷了。其余眾人,皆是土雞瓦狗,朕就要讓他們瞧瞧,朕不但能坐鎮統軍,還能臨陣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