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攜著大功凱旋,祭拜英烈,一篇滿江紅,京城震撼,文武全才,忠義勇武…一個近乎完美的名將呼之欲出,偏偏年紀又是這樣輕,只怕唯有霍驃騎能比較一二。
而且更讓人驚訝的是這才一年多的光景,先有忠勇無雙的韓世忠,隨后籌謀大局的曲端,再之后,一戰懾敵膽的興漢侯吳玠,一意北伐,打到燕山府的岳飛,更不要講李彥仙、劉锜、劉晏等等諸將。
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名將可不是那么容易冒出來的。
仁宗趙禎在位,據說有神仙托夢,文有文曲,武有武曲…結果果然有狄青和包拯,輔佐君王,仁宗一朝,也勉強算是最和睦安寧的時候。
可一個狄青再怎么厲害,也比不了這么多名將。莫非說官家真是英武之君,老天爺就降下了許多將星,來輔佐官家?
倘若真的天意如此,或許宋金之間,真的沒有回旋余地了…一定是要打的。只是打仗這倆字容易,大宋的財政,當真能支撐嗎?
因此岳飛在作詞之后,進宮途中,迎接的隊伍中,在太傅李邦彥之后,便有一位大臣站了出來,此人是右司諫李光。
他的詩才極好,此時卻不是來跟岳飛比試文采的,李光繃著面孔,正色道:“岳太尉北伐燕山,大漲國威,文采風流,冠絕京師,當真是天下一等人物,我這里有一封書信,還請太尉幫忙解答一二。”
岳飛下意識接過,匆匆瀏覽了幾行字…頓時岳飛的眉頭皺起,這封信來自桂林,是一個老儒生給李光寫的,在信中他提到了一件事,桂林當地的官吏,已經將田賦征收到了靖康十年!
去年改元,今年才是靖康二年。
居然一口氣預征到了靖康十年!
盤剝之重,下手之狠,簡直令人咋舌。
岳飛再三看了,也知道并非是假。
李光見岳飛無言以對,便昂然道:“太尉詞中,有靖康恥三字,不知作何解釋?”
岳飛沉吟道:“某原作燕云恥…官家看后,說金人渡河,兵犯京城,百萬軍民,危如累卵,如何不恥!故此改為靖康恥,官家還言說,自此之后,不會更改年號,一直用下去…靖康以金人犯京開始,若果能以九州混一結束,官家便可以告慰天下,無愧青史。”
這番道理讓李光為之一怔,牽連到了官家,他卻是不好太過,便只能道:“太尉,金人犯京固然是奇恥大辱,可這般盤剝百姓,搜刮無度,寧無恥乎?”
岳飛默然。
李光看在眼里,心中略感欣慰,便又道:“我知道太尉是忠勇愛民的好男兒,民生若此,太尉一心求戰之時,也請想著百姓之苦。便是在官家面前,能夠勸說一二,著實功德無量,我替蒼生百姓,先謝過岳太尉了。”
岳飛眉頭深鎖,拳頭緊握,想說什么,卻又只是一聲長嘆,便不再言語。此刻一行人已經到了皇宮。
趙桓已經先在滑州見過岳飛,不用再做郊迎的大戲,事實上趙桓先回京,把凱旋而歸的重頭戲交給岳飛,就已經是用心良苦,不然他好歹是大宋皇帝,萬眾矚目,是肯定要搶走岳飛風頭的。
不過也或許是趙桓有自知之明,沒琢磨出穩穩勝過滿江紅的詞作,所以沒法相得益彰,還是不要湊熱鬧了。
他選擇在大慶殿外等著岳飛。在他的身后,首相李綱,張愨、張叔夜、張邦昌、吳敏,趙鼎,陳過庭,等等重臣,一個不缺。
“鵬舉,去拜祭陳老了?”
岳飛頷首,“臣向恩師以及諸位英靈訴說了此戰之功。”
“很好!”趙桓笑道:“從今往后,這件事要成為定制,出征凱旋,都要祭拜英烈,他們以身殉國,保衛江山社稷,生而為人,死后為神,英靈在天,庇佑蒼生,我大宋自可以無往不利,所向披靡,痛飲黃龍之期不遠矣!”
趙桓說完笑呵呵拉著岳飛,步入了大慶殿。
以李綱、李邦彥等人為首的文武重臣,悉數落座,寬敞的大慶殿,足以容納群臣。
令人訝異的是今天的大慶殿,分外奢華,密集的燈燭,金銀餐具,便是桌上的菜肴,也極盡完美。
別的不說,竟然有來自長江的鮮魚…要知道離了水的魚可是很容易死的,為了保證新鮮,需要用豬油封住魚兒,然后不斷加冰塊,一路疾馳,送入開封,要求從離水到餐桌,時常不能超過十二個時辰。
這一條魚的成本,就要二十貫錢以上。
放在靖康之前,絕對算不上什么,可是眼下這個時候,卻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李光盯著面前的山珍海味,精美菜肴,竟然以衣袖沾著眼角,抽泣起來。
他這一哭,頓時不少人都放下了筷子…暗暗嘆息,該來的還是要來!
有關財政的事情爭了這么久,趙桓在白馬津躲著不回京,早就積累了足夠的矛盾,不借著慶功宴爆發出來,那才奇怪呢!
現在就看這場君臣交鋒,到底結果如何了…臣子和天子,毫無疑問,天差地遠,沒法相提并論。
但卻不意味著和天子爭吵,就一定會輸,事實上敢于犯顏直諫,還往往能獲得輿論同情,在權勢上輸給天子不丟人,只要能贏得百姓同情,便是贏了。
這也是李光先是跟岳飛講那些話,接著又哭泣的緣由。畢竟岳飛還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如果連他都覺得一味求戰,不顧民生是錯的,那幾乎可以確定,李光已經贏了。
可誰也沒有料到,就在李光吸引了不殺人注意之時,突然有個人哇的一聲,嚎啕大哭,這位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驚天動地,哭得杜鵑啼血,哭天搶地。
李光都愣住了,這是誰啊,怎么這么搶戲?
眾人的目光瞬間落到了太傅李邦彥的身上。
沒錯,就是這位浪子宰相,他嚎啕大哭,一瞬間成了大慶殿上,最靚的崽兒。
趙桓沉著臉,不悅道:“李太傅,這么高興的日子,你哭什么?”
李邦彥漸漸止住悲聲,擦了擦眼淚道:“官家,臣想起了太上皇的時候,那些年宮中大宴,每一次的排場都是今天的十倍不止,開銷之大,難以計數。臣還知道,今天的御宴,是官家以邸報收入,從自己的私囊出錢,提前置辦的。臣剛剛在想,若是太上皇能如官家一般,勵精圖治,勤儉節約,何至于金人猖獗,國家幾乎亡國啊!”
趙佶又被拖出來鞭尸,在場眾臣倒不是反對這個說法,的確趙桓和趙佶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
可你李太傅作為舊臣,沒事總是說太上皇的壞話,你就是個好東西嗎?不要貽笑大方。
這時候張邦昌突然開口道:“李太傅,太上皇御極二十余年,固然有不足之處,可自從退居龍德宮以來,修身養性,克己復禮,已經知道過錯了,身為臣子,如何能對君父惡語相向?”
李邦彥眉頭一挑,冷笑道:“張相公,你剛剛說的話,未必妥當吧?太上皇若果真是修身養性,卻為何又寫了一篇賀表?”
此話一出,不少人都變了變色,張邦昌也心跳陡然加速。
此刻趙桓卻突然開口了,“什么賀表?朕怎么不知道?”
張邦昌急忙躬身道:“回官家的話,此番官家出戰關中,大獲全勝,幾個月下來,俘斬金人數萬,大漲國威。太上皇在龍德宮中聽說之后,心中十分歡喜,所以連夜寫了一篇文章,慶賀大捷。應該是送入了宮中,官家或許太忙,沒有留意。”
“哦!”
趙桓點頭,還有這事啊!
“去把所有賀表都拿來,朕要瞧瞧,太上皇寫了什么。”
不多時,四個宦官一起,抬來了一大堆的賀表。
趙桓臉上帶笑,“還真是不少。”
皇帝陛下興致勃勃,就讓人當眾尋找,果然在一大堆的賀表里面,找到了一篇趙佶的大作。
趙桓接在手里,仔細看了看,忍不住贊道:“的確是好文章,字也好、詞也好、意也好…”趙桓盛贊之后,看了眼群臣,“是哪位替太上皇遞上來的?”
張邦昌躬身道:“是臣,臣以為太上皇已有悔意,父子天倫,總歸要相互體諒,以為萬民表率。”
張邦昌是賭了,不只是李光,想借著這場凱旋大宴做文章的人,可是真不少。
趙桓看了看,突然笑道:“張相公這么說了,朕便把這篇文章賜給你…只是這么好的文章,獨樹一幟的瘦金體,張相公,你也知道朕很窮,你看看能不能出點錢,把這篇文章買下來?”
張邦昌臉色驟變,前面趙桓說把文章賜給他,張邦昌還沒覺得如何,可讓他出錢購買,這就離譜了。
你趙官家再缺錢,也不至于如此啊!
“臣,臣愿意出錢,只是臣以為太上皇的一片心意…”
趙桓突然擺手,打斷了張邦昌的話,沉聲道:“愿意出錢就好!朕也不多要,你出一文錢就是了。”
“一文?”張邦昌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這可是趙佶親筆手書,瘦金體書法的巔峰啊!便是一個字,那也是一兩黃金啊!
見他發愣,趙桓突然淡然一笑,“怎么?張相公不愿意出一文錢?這么說,太上皇是不值一文了!”
說著趙桓就把文章扔在了地上,這還不說,他竟然站起身,一腳踩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