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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廷議

  呂頤浩的話,在政事堂回蕩,按理說這個老倌兒素來沒有如此激烈,怎么被俘一次,就性情大變,換了一個人?

  沉默之下,耿南仲道:“官家早就有言,大宋斷然不會與金國議和,這是不用懷疑的。”

  呂頤浩眉頭挑起,突然向天拱手,“此乃大宋之福!”

  耿南仲輕咳一聲,“官家圣睿,人盡皆知,只是老夫還有些疑惑,你說金人愿意讓出燕山府,此事屬實?”

  這一問題,瞬間吸引了大多數人的注意,只是沒人敢貿然開口,耿南仲也把話題拉回來,“仆不是說給了燕山府,就可以罷兵。我的意思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金人這么干,到底是什么打算?”

  張叔夜冷哼了一聲,“總之沒憋著好屁!”

  耿南仲萬分尷尬,怎么姓張的跟自己沒完了,這是政事堂,你說的這么粗俗,簡直有辱斯文!

  這時候李綱終于開口了,“還是讓元直把話說完吧。”

  沒錯,呂頤浩字元直,偏偏被俘之后,一樣一言不發…

  “好教李相公得知,下官在回來的路上,反復揣度,我以為金人的目的是爭取時間,準備大舉入寇。”

  李綱微微變色,剛剛過去的兩路金人南下,給他帶來了強大的壓力。

  現在問一句,大宋真的贏了嗎?

  只要看看戰線,也就一目了然。

  在開戰之前,燕山府尚且在大宋手里,可幾個月過去,河北大名府以北,河東太原以北,不說悉數淪陷,也都失去了掌控。

  丟失國土,何止千里,損失的兵馬,就更不計其數。

  河北軍團一掃而光,種家軍,折家軍,幾乎蕩然無存,成建制的力量,只剩下十萬左右的御營,除此之外,大宋再也沒有強大的武裝了。

  十萬人就能安全嗎?

  顯然不行!

  因此前一次兩路金兵南下,就超過了十萬之數,宋軍戰力不行,人數再堆不上去,這要是能贏,只能祈求老君顯靈,來一場流星雨了。

  所以從宗望退兵開始,大宋朝堂就不斷出現要增加募兵的呼聲。

  甚至有激進的聲音,以前不是號稱八十萬禁軍嗎?

  咱們就把這個數字落實了,按照八十萬人準備。

  只要有了這么多的兵馬,就算是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金人淹死了,不得不說,這個想法,那是真的不錯。

  坐在首相位置的李綱,盡管他的軍略能力都不是頂尖兒的,卻也知道,想要短時間募兵幾十萬,根本不現實,但增加軍隊又是刻不容緩。

  “元直,你能說說,金人到底有多少兵力嗎?”

  此話一出,不少人都老臉發紅,大宋和金國打了這么長時間交道,還不知道對方有多少兵力,著實有些荒唐。

  但反過來想,讓一群儒家士大夫,去認真研究蠻夷的情況,貌似更加荒唐…

  呂頤浩昂然道:“回李相公的話,金人在阿骨打在位時,前后設立六部路都統司,每司兵力在五六萬人…沒有空額!”

  最后這四個字,對在場諸公產生了強烈的暴擊效果。

  耿南仲迫不及待道:“這么說,金人有三十萬兵馬?”

  其余人也跟著大驚失色,如果真是這么多,那大宋募兵八十萬,還真不是說笑話。甚至需要百萬大軍,才能心安。

  呂頤浩微微一笑,“從數量上看是這么多沒錯,但是金人不到十年,就吞并了契丹,遼國殘部尚存,草原方面也不安靜,加之燕山府等地,義民舉兵不斷…而且金國內部勾心斗角,難以集中全力。如果讓我說,金人最多能動員南下的兵力,應該在十五萬左右。”

  打了個對折,可即便如此,也讓人憂心忡忡,惴惴不安。

  人家比你強,數量還比你多。

  耿南仲又道:“既然金人兵力如此強大,為什么又愿意割讓燕山府,跟我們議和?”

  呂頤浩嘴角上翹,露出一個鄙夷的弧度。

  其實他早就聽聞耿南仲是個草包,偏偏又是趙桓身邊的近臣,如果新君上位,重用此人,只怕會壞大事,不過現在看來,趙桓根本沒怎么搭理他。

  呂頤浩覺得這位尚且在外的官家,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沒準就是用耿南仲迷惑人的…好嘛,只要你足夠強,放個屁都能解讀出一百種味道來。

  “耿相公,這就是我說金人歹毒的原因。他們施行兵民一體,只要一聲令下,各部落青壯立刻跨馬持刀,幾天的功夫就能聚集上萬人,一兩個月,十幾萬大軍就能南下。試問,大宋能做到嗎?”

  眾人默然,耿南仲更是張大嘴巴,仿佛看到了無邊無際的金兵,蝗蟲一般,向他撲來…

  李綱又道:“元直,你的意思是金人想要麻痹我們,松懈軍心,阻止我們備戰?”

  呂頤浩深深一躬,用力點頭道:“確實如此,李相公,還有諸位相公,事不宜遲,以我的判斷,金人在八月之前就會集結兵馬,至多九月初,就會大舉南下,甚至還要更早,畢竟北地氣候寒冷,秋天來得快。等他們南下之后,咱們這邊秋高氣爽,正是用兵之時!”

  李綱深深吸口氣,陷入了沉默,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躲是躲不過的。

  這時候張叔夜再度挺身而出。

  “李相公,仆以為呂頤浩之言,非常可信。而且我預估金人甚至可能從四個方向出兵。”

  “什么?”李綱聲音提高道:“你說金人會四路南下?”

  “不!”張叔夜咧嘴苦笑,“金人不會這么分兵的,但是我以為四個方向,都要提防。首當其沖,就是滑州一線,也就是開封的正北,其次是京東路,金人很可能派遣大軍,掠奪齊魯之地。再有就是河東和陜西,太原自不必說,陜西那邊,西夏同樣虎視眈眈,不可以掉以輕心。”

  說到這里,一直沒開口的吳敏突然道:“沒錯,現在的情形就是遍地烽火,處處冒煙。京東和陜西未必是金人主攻方向,但是也需要分兵駐守,如此一來,朝廷可用之兵就更少了。”

  分析來,分析去,眾人的心不停下墜,一張張老臉,就跟吃了二斤苦瓜似的,每個毛孔都往外涌苦水…

  就在萬馬齊喑之時,一個人憤然站起,正是浪子宰相李邦彥!

  “諸公,還在想什么啊?呂頤浩被金人俘虜,你們大可以問問他,俘虜的滋味如何?不說江山社稷的大事,就算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咱們都不能猶豫不決了!”李邦彥邁步走到人群中間,朗聲道:“官家常說要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要把每一分力氣,都用在抗金上面!”

  “現在不正是全力以赴增兵的時候嗎?”李邦彥道:“大宋人是不缺的,關口就是錢糧,必須增加稅賦,供應軍需,讓江南、荊湖、巴蜀,這些沒有受到波及的地方加稅!”

  “不行!”

  還沒等李邦彥說完,主管財稅的張愨急得站起,打斷了他的話。

  “李相公,萬萬不能啊!你也知道,我朝稅賦和歷代都不同,以商稅居多,田賦為少。自從開戰之后,南北斷絕,商路不通,東南之地,茶葉絲綢,堆積如山,卻沒有銷路。再有,開封被圍困期間,為了保證口糧,官家曾下過禁酒令,酒稅也少了許多。”張愨說到這里,竟然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滿頭白發。

  自從管理財稅以來,沒有幾個月,就已經熬得黑發變白…眾人一見之下,無不駭然。

  李綱心疼頷首,“張相公,你辛苦了。”

  張愨小心翼翼,戴好了幞頭,苦笑道:“能保全大宋江山,就算是熬干了一腔熱血,我也是心甘情愿。現在朝廷財稅銳減,國庫艱難。如果大舉征稅,我怕東南再反,到時候兵連禍結,內憂外患,就不是你我能收拾得了的!”

  這話說得實在,方臘起義才過了幾年啊!

  加稅這條路,不是說不能走,但如何加,怎么加,怎么落實,需要大學問。如果只是普遍加征田賦,老百姓想不反都不行。

  可不大舉加征,又沒法填補窟窿。

  真是進退兩難!

  政事堂再度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又是李邦彥,打破了僵局。

  “既然加征田賦不行,商稅銳減,朝廷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還有什么好遲疑的?”李邦彥環視所有人,“咱們只剩下一條路了,不動土地,何以養兵?”

  終于,李邦彥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而這也是誰都不愿意觸碰的禁忌。

  其實大多數朝代,在開國的時候,都會對土地下手,而且動的越徹底,動員力就越強,就越能創造輝煌。

  可問題是大宋得國不正,需要防備武人,不得不對文官妥協。

  趙大趙二在位的時候,還能約束一二,可是到了后面的皇帝,完全成了士人手里的傀儡,大大小小的地主,徹底放飛自我…

  在后世有很多人推崇宋代的城市化程度高,商稅高,商業繁榮,物質享受豐富,是什么文治的巔峰…只是這些人沒有考慮過另一個問題,宋代依舊是農業社會的底子。

  任何繁榮都不是憑空而來的。

  文人筆記畫卷里,宋代越是美好,就越代表著底層越凄慘,城市的繁榮,是無數失去土地的百姓,拿血淚換來的。

  為什么說加稅會引起民變,因為這時候的大宋底層百姓,已經山窮水盡,油盡燈枯,禁不住搜刮了。

  更可悲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拗相公王安石,在變法的時候,也只敢說出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并不敢直接挑戰土地這個根本問題。

  新黨鼓搗出來的方田均稅,更是三試三罷,根本無從推動…

  誰都知道,誰都不敢言。

  爾等不言,那就讓我來言!

  “諸公,授田養兵,勢在必行,少收一點田租,餓不死人,可若是金人殺過來,別說土地,連性命都保不住!難道寧可舍命,也不舍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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