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煒站在那里,身子在微微地顫抖,兩個人握著的手,很自然地松開了。
劉立桿又看到了一雙鷹隼般的目光刺向了他。
那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即使在海城,襯衣最上面的一顆扣子,和袖口的扣子也是扣住的,她整個的臉和動作都是冷的,就像一尊雕塑,杵在那里。
她的身邊,站著一位西裝筆挺,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沒有看鄭煒,而是冷冷地看著劉立桿,不用介紹,劉立桿也知道他是誰。
劉立桿正在想著怎么和鄭煒媽媽打招呼,就聽到鄭煒輕輕地和他說:“你先走!”
劉立桿“哦”了一聲,他看看對面的兩個人,想笑一笑,算是招呼,對面那兩個人,可一點想笑,或想認識他的意思也沒有。
鷹隼一樣的目光讓劉立桿哆嗦一下,逼退了他,他轉身匆匆地離開。
劉立桿走到了大門口,正好有一輛出租車停下,上面的人剛剛下來,還沒來得及關門,劉立桿就爬了上去。
司機問他:“去哪里?”
“隨便。”
司機啟動了車子,也沒有隨便開,他見劉立桿是個大陸仔,就想這些大陸來的,沒有例外,一定都很想看看海城的夜景,特別是那一路的姹紫嫣紅,他就把車開向了海秀路。
看到外面的望海國際大酒店,劉立桿才醒悟過來,他和司機說,去濱涯村。
出租車一直開到院門口停下,劉立桿扔下一張一百的就下了車,司機等了一會,確認這家伙真的是不要找了,人都已經進了院子,司機這才啟動車子。
劉立桿上了樓,走進房間,雯雯和倩倩看到他,都叫了起來。
“稀客稀客!”雯雯叫道。
“怎么,今天沒妞泡?”倩倩問。
劉立桿沒理睬她們,他徑直走到里間,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雯雯和倩倩兩個人,想把他抬到地上,可這家伙好像喝多以后,死沉死沉的。
沒奈何,她們兩個只好出去,擠在了沙發上。
過了一會,雯雯覺得于心不忍,走進來站在床邊看看,叫道,倩倩,過來幫忙。
兩個人把劉立桿的衣服褲子剝光,拿了熱水,用熱毛巾替他擦了一遍,雯雯問,舒服一點沒有?
劉立桿嘀咕了一句什么。
雯雯再問,要不要喝茶?
劉立桿已經打起了呼,酒氣還是沖天。
雯雯嘆了口氣,替劉立桿蓋了毛巾被,說走吧走吧,兩個人走了出去。
到了半夜,雯雯進來看看,劉立桿還是保持前面她們離開時的樣子,雯雯皺了皺眉頭,爬上床,在他身邊躺了下來,輕輕地拍著他。
在夢中,劉立桿頭疼欲裂,他迷迷糊糊知道這是喝了太多的酒,又迷迷糊糊地感覺不僅是頭疼,心也在疼。
他夢到自己在一個電影院里,他清楚地知道這是小時候經常去的永城影劇院,電影院里坐滿了人,他坐在臺上,背靠著銀幕,那一道光柱,從遠處幽暗的洞口射出來,刺花了他的眼,他看著臺下影影綽綽的人,好像都認識,又分辨不出是誰。
他們都聚精會神地在看電影,劉立桿說,電影有什么好看的,你們看我,他的上半身都在放映機的投影里,但臺下的那些人,好像還是沒有看到他,他想站起來,擋住整個銀幕,又怎么也站不起來。
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聲嘶力竭,想蓋過電影的聲音,但始終沒有辦法做到,沒有人聽他說什么,也沒有人看他,他們的目光好像穿透了他,還是聚精會神地看著他身后的銀幕。
劉立桿雙手做著各種動作,想引起他們的注意,當他雙手捂著頭,痛苦萬分的時候,下面的人卻集體笑了起來,劉立桿看著他們,但他們還是沒有人看他,劉立桿終于放棄了聲嘶力竭,一個人喃喃自語著,最后閉著嘴,呆呆地坐著。
那一道從遠處幽暗的洞口射出的光柱,有時變幻成鷹隼一樣的目光,一會是黃宏光,一會又是那個老太太,一會又變幻回放映機的光柱。
地點好像也不在永城影劇院了,而是到了濱涯村的那個露天電影院,三股光交織著,當劉立桿想說什么的時候,下面的人就一起喊:
“你倒丁嗎?”
排山倒海的聲浪涌過來,劉立桿終于垂下了頭。
電影散場了,一個“完”字在他的臉上晃著,場景又跳到了永城影劇院,門口有高高的臺階,一扇扇木頭大門是鐵銹紅的,就像是消防隊,門上的油漆都已經剝落。
陰冷的秋天,外面下著雨,臺階下面是泥濘的街道,劉立桿站在臺階上,那些走下臺階的人,一個個都撐起了傘。
劉立桿在人群里尋找著鄭煒,他朝左邊看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瞟到她在右邊,轉過頭,那張熟悉的臉頃刻消失,啪地撐起了一朵黑色的傘,劉立桿想走過去,眼角的余光又瞟到鄭煒在左邊,他趕緊把頭轉向左邊,左邊又是啪地撐開一朵黑色的雨傘,鄭煒消失了…
他就這樣站在那里左右左右地看著,不知所措,鄭煒的臉就像一朵朵璀璨的煙花,閃現一下,一眨眼又消失在黑色的雨傘里,他想大喊,鄭煒。你在哪里?
嗓子卻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
人群都散光了,臺階下面是一條寂寥的街,連綿不絕的雨,昏黃的路燈,他看到一個人踽踽獨行,裹緊了一件黑色的風衣,沒錯,那就是鄭煒,劉立桿趕緊跑下臺階。
他看到雨雖然紛紛地下,路燈雖然昏黃,但這些雨,絲毫也沒有沾濕鄭煒的身子和頭發,鄭煒走在昏暗的路燈下如同置身在白天,他看到她白皙而又頎長的脖子,優雅地微微側向一旁,劉立桿看到自己趕了上去,在鄭煒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鄭煒轉過身來,劉立桿卻一下子就嚇醒了,他看到的是那個老太太的臉,鷹隼一樣的目光。
劉立桿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劉立桿隨即輕輕地笑了起來,原來是一個惡夢,鄭煒還躺在他的身邊,一只手還壓在他的胸前,劉立桿伸手抱住了她。
“你醒了?”一個聲音輕聲地問。
劉立桿“啊”地一聲大叫,坐了起來,房間里的燈亮了,劉立桿這才看清,躺在他身邊的不是鄭煒,而是雯雯。
劉立桿以為自己還在夢中,趕緊朝四周看著,心里在想,要是鄭煒看到他摟著雯雯,那就糟了。
一個人從外面過來,也不是鄭煒,而是倩倩,倩倩罵道:“你他媽的叫什么,大半夜的嚇死人了!”
劉立桿看著雯雯,傻傻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雯雯罵道:“你他媽的醉得像豬,我們好心好意幫你擦了,我還陪著你睡,你他媽的,你說我怎么會在這里?”
劉立桿明白了自己是在家里,馬上改口:“我怎么回來了?”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回來的?滾滾滾!從我們床上滾下去!”雯雯氣極了,用腳踢著劉立桿,那邊倩倩也過來拉他。
劉立桿滾下床,這才發覺自己光著身子,他起身想去拿床上的毛巾被,雯雯一腳就踢在他額頭,倩倩大叫:
“滾啦,你那丑東西,誰沒見過,擋什么擋。”
劉立桿落荒而逃,逃到了外面沙發上,里面,倩倩已經倒在床上,順手把房間里的燈關了。
吳朝暉認定劉立桿應該還在椰島大酒店,但他還是開車去了濱涯村,魏文芳和他說,去是你的職責,沒去,就是你工作的失誤。
吳朝暉覺得魏文芳說的對,魏文芳說什么,好像都很有道理。
吳朝暉把車在義林家門口停下,都沒有熄火,他決定按三次喇叭,等五分鐘,要是劉立桿沒有出現,那這家伙,就會像以前一樣,等他到公司的時候,他假模假式地坐在那里,還和他說,我起得早,就不等你,自己坐蓬蓬車過來了。
你起的早個屁,誰不知道你是從對面過來。
吳朝暉一邊對著后視鏡,用飛利浦電動剃須刀刮胡子,隨手就按了一下喇叭。
沒想到劉立桿馬上出現在樓上走廊上,穿戴整齊,好像已經在等他了。
吳朝暉胡子刮到一半,劉立桿就上了車,吳朝暉趕緊把剃須刀放下,先送這瘟神到單位再說,剩下的一半胡子,到了龍珠大廈樓下再刮,省得這瘟神又要嘮嘮叨叨。
劉立桿坐在副駕座,兩眼還是紅腫的,他用手揉著眼睛,接著就不停地揉著額頭,那里被雯雯踢了一腳,到現在還痛。
“怎么,沒有睡好?”
吳朝暉問,心里在暗笑,你他媽的這么忙,一夜戰三女,眼睛怎么可能不紅?
“撞了一下。”劉立桿答非所問,接著罵道:“你他媽的管這么多?”
吳朝暉嘿嘿地笑著。
“你笑什么?”劉立桿奇道。
“你他媽的管這么多?”
吳朝暉回了一句,把劉立桿逗笑了,劉立桿叫道:“好好,你他媽的厲害了,現在都敢和老板頂嘴了。”
“那怎么樣?又要扣我工資?都說了一萬遍扣我工資了,怎么一毛也沒有扣?”
“你他媽的,還把客氣當福氣了。”
吳朝暉笑道:“我這是提醒你,要嚇我,就換個套路。”
“好,那我把魏文芳降職,還和她說,你什么時候不和吳朝暉在一起,我才給你官復原職。”
“這個有用,用這個能嚇到我。”吳朝暉嘿嘿笑著,“我們要不要重新來一下?”
“滾你媽的!”
這么一弄,劉立桿覺得心里沒那么壓抑了,也許事情,還沒有那么糟,有什么理由認為事情還沒有那么糟,人家的老媽和老公都打上門了,你還要怎樣?
劉立桿覺得最糟又怎么樣,大不了…他又想到了和鄭煒一起,去五指山養豬。
車到了龍珠大廈停車場,劉立桿準備下車,他見吳朝暉坐著不動,問道:“你不下?”
吳朝暉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和劉立桿說:“你跑得那么快,我還有一半胡子都沒有刮。”
劉立桿大笑著下車。
劉立桿走到了公司門口,前臺看到他,笑容可掬地點頭說劉總好!
劉立桿走進去,看到里面一如往常,什么情況也沒有,他轉頭看看,除了鄭煒辦公室的燈黑著以外,其他一切正常。
沒有他預想中的,那位老太太站在公司的門口等他,鷹隼一樣的目光看著他,劉立桿甚至想到,她身邊會不會有什么人,見他來了,就和他說,你跟我們走一趟。
就像那天,那個穿J裝的從外面進來,走進會議室,和方哲說,你跟我走一趟,方哲就乖乖地跟他走一趟。
沒有,一切正常,劉立桿不禁輕輕地吁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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