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至此,再不必遮遮掩掩了。
李魚面帶著一絲苦笑,自我解嘲道:“上官姑娘是如何發現的?我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卻是讓你看了笑話。”
當此之際,李魚笑中帶怯,眼中發虛,卻不料撞見星眸如水,流睇送情,那強自收束的心緒毫無抵御之力,轟然一頹,重又紛亂如麻。
上官雁嘴唇微啟,尚未開言,李魚已感難以撐持,當即大步跨前,于窄窄距離間匆匆掠過佳人香肩,借著關門的舉動,好歹避開了含情雙目。
“連薛逸峰都嗅出假李魚的可疑,知我如你,又怎會錯認呢?若真是你,怎會蒙昧初心,殘害少女?”
李魚心懷感激,伸手示意上官雁坐下,反問道:“你就這么相信我?你真的相信,即便在那活地獄中,李魚仍能始終不變?”
李魚不敢直視上官雁容顏,眼神閃爍游移。上官雁卻是咬定不放,目光如影隨形,再不肯輕離:“我相信!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相信,你是世上少有的澄澈之人。荒山冷月,折翅孤雁,正是驚悸凄惶時候,可是一望見你清澈的眼神,忽然便有了暖意。”
“物欲橫流,世人多半狼心狗肺,澄澈二字,反是最難得的。”上官雁頓了一頓,柳眉一挑,復又說道:“疏影閣擇徒苛嚴,胡姐姐眼光超絕,我想,也是因為你清澈如水,才將你收入門墻吧。若是單論才學,胡姐姐也不會久久找不到傳人了。”
當日李魚籍籍無名,卻得以拜入疏影閣,上官雁那一封引薦信實在立了大功。
與其說,胡絳雪相信李魚,倒不如說,胡絳雪相信上官雁的判斷,愿意給李魚一個機會。
所以李魚才有機會接受胡絳雪的“五關考驗”,才有機會展示自己的才華。
李魚之才,亦自不俗,然而閉門造車,究竟比不上家學淵源。
僅是第一關,李魚就有答不出的詩文,狼狽不堪。
按照常例,胡絳雪早就閉門逐客了。
可是胡絳雪卻依然讓李魚留下答題,甚至還有意降低題目的難度,想要多看看李魚的表現。
這正是懷劍公子不平所在:“李魚憑什么能成為梅花仙子的徒弟,憑什么能得到梅花仙子的垂青?才學容貌家世風采,我哪一樣不比他強?”越不解,越憤恨,逐漸演化出陷害之局,必殺之意。
而胡絳雪之所以厚此薄彼,其中一大緣由,便是被上官雁信中所言打動。
“才識可以滋培,心性卻難以更易。李魚此子,追琢有章,溫潤孔純,斷不會欺師滅祖,忘恩負義。”
是以“明心四問”之后,胡絳雪貌似嗔責李魚“太過正氣太過忘我”,實則心喜無加,慶幸自己找到了傳人。
李魚雖不知引薦信具體內容,但此刻重憶舊事,怎能不知上官雁的知遇之恩,知己之情呢?
他終于正視著上官雁的雙眼,誠摯道一句:“上官姑娘,多謝你。”
說來也怪,先前上官雁始終追躡著李魚的目光。此刻李魚束手就縛,得償所愿的上官雁反是垂下了眼簾,不敢直望李魚,只低聲說道:“謝我做什么,是我要謝你才對。
那夜你舍身相救,于你而言可能再尋常不過,于我而言,卻是永生難忘的幻夢奇緣。
你問我是怎么發現你的?你竟不知道你的目光是這么迷人嗎?
縱然形貌大變,縱然眼睛不同,可是你眼中發出的光芒,卻依然是我魂夢之中那個樣子,獨一無二,刻骨銘心。
浩浩仙林,茫茫人海,卻獨有你一人,擁有這樣讓我魂牽夢縈,情難自已的眼神。
李公子,我對假李魚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對你而說,你可明白嗎?”
圖窮匕見,真情告白,此刻再沒有矜持,只剩下一片真心。
李魚心潮翻涌,臉色大變,卻只能移開了目光,用尷尬的沉默來回應上官雁的癡情。
沉默啊沉默,沉默而至于尷尬,叫人情何以堪!
一片真心,換來一晌沉默,上官雁柔腸百結,又是歡喜,又是難過,又是慶幸。
上一回與李魚分別,上官雁暗里埋怨李魚不解風情:愛慕已經那么明顯,仙林物議都已捕風捉影,可李魚就是懵懂無知,無法明白她的心。
難道還能讓她這個未嘗情愛的女子,不顧羞恥,毫無遮掩,向心上人吐露情懷嗎?
“我才不要和你當什么朋友,我要當你的女人!”
這樣大膽的話,上官雁自然是說不出口的。在李魚逃難的情境下,上官雁更加沒法說出來。
誰料想,當時別后,相見無期。
只有李魚與懷劍公子同歸于盡的消息傳來,只有毀容后的李魚與疏影閣恩斷義絕的消息傳來。
上官雁拋下摘星樓的一應事務,匆匆趕赴,中途卻被魔音宗“荒誕八怪”攔路,在“嘔啞嘲哳陣”中困了半個月方才掙脫,那時,仙林中已沒有李魚的消息了。
縱然勇敢到不再含蓄,縱然放肆到盡情傾吐,但能夠聽這番話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梅花過,梨花謝,柳花新,半年啊半年,不是輕飄飄的消磨,而是活生生的折磨。
身體消瘦,芳心枯萎,偏偏還不肯就此放棄,四海列國,荒蕪走遍,總還期待著奇跡的發生。
終于在此夜,什么禮節儀態,什么矜持羞澀,全都滾一邊去吧。
“我不要再錯過了!”
上官雁將沉淀了半年的相思捧出來,隱隱淚光,幽幽嘆息,來換取心上人一個答案。
李魚的回答,是沉默。
因為明白,所以沉默。
“他終于知道,我對他的情意!他終于知道,我是想當他的女人,而不是什么朋友!這個傻瓜,總算開竅了,我是多么歡喜啊。”
因為拒絕,所以沉默。
“他知道我的情意,卻保持著沉默。那當然是因為,他根本不肯拿我當女人,卻苦于沒有一個理由來開口婉拒。哈,我一片癡情,卻是錯付流水。我不只是可笑,更是可憐,我該多么難過啊。”
因為煎熬,所以沉默。
“他為人磊落,做事分明,本可以直接拒絕我,而他卻猶豫了。這是為什么呢?
是不是他想要用來拒絕我的理由,卻忽然發現無法說出口?
從我一進門,他就對我躲躲閃閃,根本不敢看我。
他不是在討厭我,而是沒辦法承認自己對我有情!
是不是這樣?
莫非他是有喜歡別的女子嗎?
但他卻不敢直言,是不是因為他喜歡的那個人,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莫非他…
但無論如何,他既然不敢昭告天下,便說明他還有一些顧慮,說明他的感情還沒有真正塵埃落定。
無論如何,我還有一絲機會。我是該慶幸的啊。”
上官雁心思細膩,竟于李魚的一晌沉默中分辨出三種答案,更是將心思一轉:“如今多事之秋,他本身已是頭昏腦漲。
我若是此時迫他剖析明白,反將徹底葬送這縷似斷非斷的情絲。不如以靜制動,潤物無聲,先讓他無法甩脫這情絲,到最后總會讓他明白誰才是真正為他好。”
紅燭高燒,情腸牽扯,李魚猶在費神籌措用詞,既想要明確拒絕上官雁,又不想讓上官雁感到難堪,只可惜搜腸刮肚,似乎也難以兩全其美。
卻聽上官雁輕笑道:“那假李魚也真是好笑。他裝模作樣,自以為得計,可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真正的李魚其實就站在他面前。他若是知道了,嘴巴里一定可以塞三個鴨蛋。”
上官雁忽然退避三舍,將話題繞到假李魚身上,讓李魚不由一怔,暗忖道:“上官雁這是什么意思?是因為我態度遲疑,所以她主動給我臺階下嗎?
她是一位大好姑娘,我此刻必須與她說個清楚,免得耽誤了她。”
李魚正待負荊請罪,說明自己心有所屬,上官雁此時又已搶先說道:“李公子,假李魚用你的身份扯謊,你竟能夠一直忍耐,到了關切之處,也沒有暴露身份,甚至都沒有主動向假李魚問過一句,所以我說你更加沉穩了。
只是,假李魚所言,真真假假,似乎能因為他是冒名頂替,就漠然懈怠。李公子對此有何高見呢?”
上官雁既然提到正事,李魚倒不好強行帶回兒女私情。只是他本來就沒有頭緒,此刻又是心中煩亂,自然沒有什么看法。
他不由偷眼瞥了一眼上官雁,發現她眸中閃爍智慧光芒,知道她已有論斷,便恭恭敬敬道:“我還真是搞不清楚假李魚的用意,還請上官姑娘為我指點迷津。”
上官雁眼中瞧得分明,心中暗自慶幸:“還好我及時堵住他的嘴巴,不然他那些明確拒絕的話說出口,我就不尷不尬了。”
她一邊侃侃而談:“從假李魚的態度來看,青衫客與空翠島,并不是空穴來風。假李魚特意點出空惠禪師、薛大娘等人的名字,也是要讓眾人相信,他并不是在胡說八道。倘若空翠島并無罪山,并無空惠禪師、薛大娘等人,那是一敲即破,假李魚根本沒必要撒這個謊。
姑且認定假李魚人假話不假,從假李魚口中,至少可以知道三條信息。
第一,青衫客修為超邁,用心病態,將一眾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間。
第二,空翠島架構嚴密,層級分明,青衫、銀袍、白袍乃至罪民、賤民各有司職。
第三,空翠島存在多年,神秘詭異。諸如空惠禪師、薛大娘等人,皆是數十年前消聲覓跡的前輩高手,可見空翠島至少延續了數十年。但多年來空翠島密不透風,并不為仙林所知,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空翠島韜晦斂鋒,蓄勢不發,惡跡并不彰顯,但只要青衫客心念轉換,諸多高手被迫為其所用,其勢當如雷霆千里,洪水滔天,輕易無法收拾。”
聽到上官雁的分析,李魚心中一動,總算想明白了,為何直覺上不去懷疑趙月兒:“魔音宗與仙音宗勢成水火,多年來恩怨難解。
倘若真是魔音宗搞出那么多名堂,仙音宗不至于數十年來毫無所覺,任由空翠島壯大如此。
同樣,魔音宗也絕不會坐擁高手而不用,讓仙音宗如此輕松就坐穩十大門派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