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車間很安靜，幾乎空無一人。
工人們都去吃飯了，吃完飯他們通常會三五成群找個地方休息，或者打牌。
劉威走到那條輔助的生產線旁邊，指著一個裝置對秦遠道：“秦經理，這個裝置不是原廠的配置，是你自己帶人弄的吧？”
秦遠傲然道：“不錯，原廠設置提供的側向動力不足，所以我琢磨出了這個‘土辦法’，雖然不太好看，卻十分實用，怎么啦，你有意見？”
劉威伸手掀開它的罩子，露出里面一個給鋼繩纏繞的線圈。
“你有沒有想過，這塊烙鐵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結實，它一旦斷裂，后果會十分嚴重？”
秦遠不以為然地冷笑道：“它怎么可能不結實？這是我親手焊接的，焊完后我親自測過強度，在十年之內它根本沒有斷裂的可能。”
劉威伸出右手抓住那片烙鐵，用力一搬，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那片烙鐵竟然應聲斷裂。
秦遠的臉立刻變得很難看。
“秦經理，你可能忽略了這些鋼繩纏繞時的側向應力，它們對烙鐵構成了擠壓，日積月累，烙鐵內部的衰老速度遠遠超過你的想象。”
秦遠是總工程師，精通技術，他只是沒注意到這種細微的隱患而已，現在被劉威當場點破，瞬間便明白了劉威所言確實屬實。
他不知道劉威是帶著前世的經驗過來的，這個結論是當時一眾技術人員集體智慧的結晶，他還以為劉威才來車間兩天就發現了他這么大的漏洞。
秦遠在佩服之余，冷汗也冒了出來，勉強地分辨道：“就算它提前斷裂，我將它重新焊好就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是大不了的事？秦經理，如果我現在松手，請問這片烙鐵會掉到哪里？”
劉威作勢比劃了一下，秦遠把目光垂直往下一看，那里正是這條生產線的主電動機所在，他的臉色立刻變得刷白。
在前世，這片烙鐵在生產線運轉時突然斷裂，準確地掉入了下方高速運轉的電動機內，造成電動機內部嚴重損毀，生產線停工半個月才重新啟動。
秦遠作為公司里的老技術，怎會不清楚這個后果？
他還知道，劉威實際上是挽救了他的職業生涯，讓他職業生涯的后半段不至于那么難堪。
而且，劉威專門挑午休沒人的時間單獨跟他點明這事，顧及到了他的面子，對比他之前的咄咄逼人，兩人為人處世的格局高下立判，秦遠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汗。
劉威看他這個表情，知道話已到位，不再說下去，就微笑道：“秦經理，不好意思，這塊鐵片是我扳斷的，要不要我現在把它焊上去？”
秦遠擺擺手，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無力道：“不用，我自己來，也就幾分鐘的事。”
“那我走了，下午見。”
劉威把鐵片放進秦遠的手里，轉身走出了車間。
秦遠握著鐵片，看著劉威的背影，凝重地點了點頭。
劉威走出生產車間，把葉小潼約上，一起到新辦公室看。
葉小潼到處走了一圈，睜著大眼睛很認真地看，長長的睫毛忽扇忽扇，最后道：“這間辦公室什么都好，就是桌椅舊了點，你怎么不換全新的？”
劉威道：“我是要換的，想晚幾天，等股票多賺點，現在賣股票有點舍不得。”
回到銷售部，剛好上班鈴響。
劉威和三個新同事向生產車間走去，岑君和吳晉城愁眉緊鎖，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顯得頗為憂郁。
劉威忍不住輕笑一下。
趙瑋菁扯扯他道：“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想出辦法沒有？”
“說實話？小趙，我啥時候成了你的俘虜，你要審問我？”劉威故意岔開話題。
“劉威，這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你要是搞不定，我是可以幫你想辦法的。”
“小趙，說說看，你為啥這么關心我的事，這好像已經有點超出同事間的友誼了。”
“我沒興趣跟你說笑，你快給我交底…”
說話間，四個人走到了車間門口，還沒進去，里面已經傳出爽朗的笑聲，聽那聲音，竟然是秦遠的。
趙瑋菁等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有些詫異。
四人循聲走進會議室，見洽談桌上擺滿了水果、花生和瓜子，另外四個新員工已經到了，秦遠正跟他們談笑風生。
秦遠見劉威等人進來，竟然站起身來迎接，招呼道：“你們總算來了，快坐下，吃點水果。”
岑君看看桌上的東西，再看看滿臉笑容的秦遠，疑惑道：“秦經理，我沒走錯地方吧，這些東西是給我們吃的么？”
秦遠把手一揮：“你們沒走錯地方，這是生產車間的會議室，是你們參加培訓的地方，今天我臨時決定開個懇談會，大家都放輕松點，隨便聊聊。”
劉威笑而不語。
眾人在桌邊坐下，岑君等人仍震驚不已，趙瑋菁覺察出異樣，低聲問劉威：“是不是你干了些什么？”
劉威眨眨眼，故意裝出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沒做什么啊，不過就是中午出去溜達了一下而已。”
“你騙我！我看見你在飯堂找了秦經理，他跟著你出去了。”
“沒錯啊，他出來后，我請他抽了根煙，問他味道怎么樣，他說味道好極了，然后我們就散了，或許他覺得過意不去，就買了這些東西作為回禮吧。”
趙瑋菁向劉威做了個鬼臉：“鬼才信你！”
劉威嗤笑道：“信不信由你，嘿嘿。”
秦遠注意到這兩人在說悄悄話，打趣道：“劉威，怎么不吃點？難道嫌我們生產部的瓜子不香？”
劉威立刻伸手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邊吃邊道：“誰說的？我覺得秦經理的瓜子很好吃嘛。”
秦遠呵呵地笑了，錢李文雖然不明就里，但看這兩人互動，知道危機已經解除，也陪在旁邊笑。
秦遠感慨道：“說實話，這段時間我做的有點過分，對你們抱有成見，但是我現在明白了，長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我為公司有你們這些新員工感到高興。”
趙瑋菁當然聽出了秦遠的弦外之音，知道劉威肯定是用什么手段擺平了秦遠，讓這個很自負的老技術心悅誠服。
她打趣道：“秦經理，那說明書還要我們翻譯么？”
“要啊，翻譯成中文，我們查閱起來當然更加方便。”
“那生產線的毛病還要我們挑么？”
“也要啊，只要是隱患，當然是越早挑出來越好，生產線不能帶病作業。”
趙瑋菁頓時傻了眼，眾人疑惑地對視，難道劉威沒搞掂秦遠？
秦遠提高聲音道：“但是，這些是沒有時間限制的，而且也不跟培訓鑒定表掛鉤，我覺得你們這幾天的表現很好，等培訓一結束，我就給你們簽字。”
眾人一愣，隨即明白了秦遠婉轉的意思，興奮地鼓掌，紛紛道：“謝謝秦經理，我們終于放心了。”
“秦經理高抬貴手，我們一定把這次培訓完成好，不辜負公司的期望。”
劉威轉頭看著身邊這些同伴激動的笑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是以四十歲的心境來看這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驚訝于他們的喜怒哀樂是這么地直接而鮮明，散發著熱烈的青春活力。
相比之下，人一老，心境就大不相同。
經過兩世的體驗，劉威最大的感觸就是，同一件事，中年人感受到的痛苦更多，快樂更少，久而久之，對未來的看法就蒙上了一層灰灰的色調。
年輕人正好相反，準確地說，是年輕的心靈正好相反。
他們對痛苦感受得很遲鈍，對快樂的感受更敏感，所以他們對未來總是躍躍欲試。
劉威正在回味，視線與秦遠不期而遇，兩人隔空交換一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