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
哨音嘹亮,鼓聲驟變。
紀靈看的真切,就在那前陣的方向,無數赭黃色的經幡自其陣后緩緩升起。
輕風微拂,黃底黑字的經幡再空中緩緩展開。
“天地自有神寶,悉自有神有精光,隨五行為色,隨四時之氣興衰……”
紀靈看到了那最大的一面經幡之上所書寫的文字。
“為天地使,以成人民萬物也…”
紀靈心神微動,正欲發號施令,但耳畔卻是感覺私有人在低語一般,又似虛無,只不過是耳鳴之聲嗡嗡作響。
而下一瞬間前陣的方向已是陡然傳來了一陣無比沉重的腳步聲 紀靈神色大變,勒住了前行的戰馬。
就在此時,那嗡嗡的低語聲在他的耳畔已經是清楚無比。
那不是什么幻聽,也并非是耳鳴之聲…
那聲響是無數人齊聲誦念經文所發出的聲音!
“為天地使,以成人民萬物也。夫天地陰陽之間,莫不被其德化而生焉…”
不似人聲,猶如仙音…
只是聽聞那誦經之聲,心中不由便會生出一陣敬畏之心。
前陣金戈之聲陡然一止,明軍前陣猶如波開浪裂一般向著兩側分離而去。
無數經幡招展,層層疊疊之間,一面高大的旌旗已是陡然豎起。
一面黃底黑邊的虎紋戰旗出現在了紀靈的視野之中。
黃袍赤甲、臉覆鐵面、束帶頂穗、手持盾錘…
紀靈渾身戰栗,一股絕望的情緒從他的心中升起。
他已經明白了自己面對的是明軍之中的哪一支軍隊。
“黃天使者…”
不僅僅是紀靈,一眾兗州漢軍的將校皆是面帶懼色。
人的影、樹的名。
無論是在中平元年前,還是中平元年后,黃天使者的內核其實都沒有改變,他們的風格也沒有改變。
那些被選為黃天使者的軍卒,無一不是太平道內最狂熱的道眾,他們在神壇之下發下宏愿,要讓黃天之世降臨人世,他們可以為了太平道、為了那書中所描繪的黃天之世,毫不猶豫的獻出自己的性命。
黃天使者之中也設有符祝一職,不同于其余諸軍之中符祝的職責。
黃天使者中的符祝,沒有鼓舞士氣,約束紀律,教導思想的任務。
他們在戰場之上,也不會像其他的符祝那般身先士卒,帶頭沖鋒。
組成黃天使者的這些軍卒,他們的信仰堅定無比,紀律嚴明,士氣高昂。
能讓黃天使者停下沖鋒的,除了上級的軍令之外,便只有死亡,再無他法。
黃天使者中符祝的職責,是在戰斗之中盡最大的所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在適當的時候,阻止本部軍兵沖鋒的勢頭,以防止太過于深入腹地,而陷入險地。
凄厲的哨音沖霄而起,只是一瞬間便已是響徹了整個戰場。
那是黃天使者沖鋒的號令之聲!
那一聲哨響,徹底放開了軍令對于黃天使者的掣肘。
下一刻,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之聲轟然傳入紀靈的腦海之中,震的紀靈的頭腦無比痛疼。
“太平道萬歲!
數以千計被放開了手腳的黃天使者在那凄厲的哨音之下,猶如驚濤駭浪一般席卷而來。
一切轉變的太過于突然,根本沒有人料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
此前沒有豎起經幡,那些黃天使者排列的密集陣型在后方,紀靈只以為其是一支精銳的武卒罷了…
“完了…”
紀靈心中冷然,通體生寒、感覺猶如墜入了冰窟,落入了冰泉之中。
赭黃色的洪流帶著勢不可擋的氣勢席卷而來,章武營剛剛穩住的防線,在其攻勢之下,堅持了甚至不到一秒鐘。
章武營軍卒所組成的軍陣一瞬之間便已經是被黃天使者所擊破。
席卷而來的黃天使者猶如一柄被燒紅的尖刀刺入凝固的黃油之中,章武營的軍卒根本無法抵抗其半分。
章武營的軍卒走投無路,得到軍餉,得到了一條活路,因此他們極為珍惜,又因為家人的原因,他們不敢背叛于漢庭。
他們確實被訓練成了精銳,他們甚至在初陣之時,就抵擋住了徐晃指揮的明軍武卒進攻。
當然也只是借助這防御工事擋住了一波進攻罷了。
但這樣的戰績,足以證明了他們是真正的精銳,而并非是什么虛有其表之輩,再見一見血,經歷一番戰陣,也能夠擁有了明軍武卒扳一扳手腕的底氣。
但是面對著黃天使者,他們卻是孱弱的猶如稚童一般。
無論是裝備、士氣、亦或是心中的戰意,他們都被黃天使者所碾壓。
黃天使者身被三層重甲,內穿棉甲,再加鎖子甲,最后在外面穿上一層鐵甲,行動仍舊靈活,刀砍不穿、箭射不入,猶如人形的戰車一般。
黃天使者作戰,尤其是負責擔任破陣任務的黃天使者,他們將生命置之于度外,絲毫不在意自己是否會身死,出手便是以命換命的打法。
章武營的新兵哪里見過這樣的戰法,只是剛一接陣,便被沖的支離破碎。
昔日演武之時,就是同為重甲步兵的陷陣營都敗在了黃天使者的手中,更何況這些區區章武營的新兵?
漢軍變法,確實有所成效。
但是他們變法的時間太晚,也太不徹底,這樣的變法,對于天下大勢根本毫無影響…
“撤回營壘!”
紀靈沒有絲毫的猶豫,就在黃天使者發起沖鋒之后,便立即向著周圍的軍將急聲下令道。
“不要去管其他人,能聽到我說話,都撤回營內!”
紀靈眼看著黃天使者突破了章武營的軍陣。
一名章武營的軍將剛剛將一名衣甲殘破的黃天使者擊倒在地,下一瞬間便已經是被更多蜂擁而來的黃天使者撕成了碎片。
紀靈勒馬回營,根本不去管身后發生的事務,他很清楚,出營的一千章武營軍兵,還有殘存在外的那些軍卒全都完了…
現在只有撤回營壘之中,依靠著寨墻防守,借助著寨墻之上的床弩,才能夠守住這一波攻勢。
整個豫州和徐州所有能夠調集刀的床弩和拋車都被集中到了彭城,孫靜將大部分的拋車都留在了西南連營,因為其地形的原因,所以孫靜在九里山的營壘之中并沒有給紀靈留下什么拋車,而是留下了不少的床弩。
黃天使者雖然身穿三層重甲,但是床弩射出的弩槍,就是三層的重甲仍然能夠射穿!
紀靈打馬入營,不待其他人與其交流,便已經是翻身下馬,登上了營壘。
紀靈一個箭步走到了一架床弩之旁,一把抓住了那等待著命令的軍將脖頸。
“所有床弩,齊發,目標明軍軍陣!”
“將軍,前面…”
那被紀靈抓住了自己脖頸的軍將滿臉的驚恐,他在寨墻之上看的要比紀靈更加清楚。
他看到了黃天使者轉瞬之間便突破了章武營的軍陣,但是破陣的黃天使者,并沒有直沖營壘而來,而是清剿著那些還在堅持的章武營軍卒。
但是紀靈卻不管他心中所想,明軍倒是真的軍令如山,但是他在戰場之上發號施令都還有人遲疑猶豫。
三番兩次如此,此次如此,紀靈心中冷然,當初北伐一戰,他沒有進攻繁陽,而是跟著袁術帶領偏師一起留在內黃城。
當時軍中的精銳大都被橋蕤帶走,繁陽一敗,死傷慘重,逃回河南的不過十不存一,他們星夜逃回南岸,收攏殘兵,僅僅只有兩萬余人。
現在軍中的將校大部分都是新升,根本沒有像以前那般如臂使指。
“錚————”
血光浮起,那指揮床弩的軍將捂著脖頸,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手持著環首刀站立著的紀靈。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就因為一句話就這樣…
“放箭!
紀靈面色恐怖,猶如九幽之下的惡魔一般。
寨墻之上一眾操縱床弩的軍將皆是膽顫心驚,聽到紀靈發號施令,沒有人敢再遲疑半分,他們都害怕成為下一個刀下之鬼。
“嗖!”“嗖!”“嗖!”
破空聲乍然響起,寨墻之上,數十家床弩被一并激發。
只是瞬間便在人群之中帶起了大量的血霧。
一名正在沖鋒之上的黃天使者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支直射而來的弩槍貫穿了腹部,被牢牢的釘在了地上,當場便沒了生息。
床弩本就是用于攻城海戰的利器,根本就是人力所不能抗衡,三層的重甲在其眼中也不過是猶如紙湖的一般。
“休——”“休——”
兩聲短促的哨音陡然響起,黃天使者的攻勢也因此為之一滯,徐晃一直觀察著前陣的局勢,他一早就注意到了漢軍營壘之上的那些床弩。
但是徐晃沒有想到紀靈居然如此喪心病狂,在還有軍卒力戰沒有退卻的情況之下,僅僅因為一處軍陣破碎,而下令床弩社稷。
明軍和漢軍本就混雜在一起,這一陣床弩射擊極為匆忙,很多人因為紀靈的手段而恐懼,甚至根本沒有瞄準漢軍都是背對著營壘,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還在奮戰,后方居然會有人對著他們放箭。
這一陣槍雨,實際上只有十數名沖的太過于靠前的黃天使者被弩槍射中,其余被弩槍所射殺的大部分人實際上都是漢軍的軍卒。
紀靈也是真的昏了頭,不僅沒有收到正確的反饋,反而是使得寨外原本還能堅持一二的漢軍徹底的陷入了崩潰。
漢軍的一舉一動都被黃天使者盡收眼底。
“休——”
伴隨著一聲極為短促的哨音,黃天使者在極短的時間之下轉瞬之間已經排列好了陣勢。
“臨陣三發,急速射!
除去最前面持盾防護的黃天使者,其余的一眾黃天使者皆是將手中的盾錘掛在了腰帶卡扣之上,紛紛彎弓搭箭。
不同于武卒和銳士,黃天使者幾乎每天都在訓練,他們的訓練并不局限于近身步戰。
雖然明軍現在大量裝備弩機,但是實際在冷兵器時代,最強的遠程武器還是“弓”。
武卒營攜帶弩機是因為弩機穿透力強、威力巨大,且弩機便于上手,不需要長時間的訓練,作為補充武器是一件非常好的武器。
弓箭相對于弩機來說,在于上手的難度和提升的難度,不同于弩機拿起來短暫的訓練之后,便可也使用,弓箭需要的是長期的訓練。
但是弓箭一旦精通,一名弓手短時間內急速射,弩機射出一箭,弓手已經開弓三四次,甚至五六次。
得益于工坊制的推行,還有許安在軍備之上投入的大量精力和錢財,黃天使者不缺乏訓練器材,他們所有人弓術都不差,每一個人拎出來都是精英弓手,絲毫不吝于并州營的那些騎兵。
臨陣三發,急速射,即是連射三箭,以壓制敵陣攻勢,和擊殺敵軍敗兵,或則是襲擾敵軍。
于是紀靈便見識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精銳,如蝗般的箭雨自黃天使者的軍陣之中急射而出,士氣崩潰向著后方逃竄的一眾漢軍,成片成片的倒在了箭雨之下。
紀靈緊握著手中的環首刀,他沒有絲毫的信心在這里堅守下去,營壘之外的那些明軍,那支叫做黃天使者的軍隊,根本就不是人類,就是一群怪物!
紀靈甚至都在想,營壘外的那些明軍,是否真如傳言所說,是山中精怪所化,是被點化的道兵,否則怎么可能如此強悍?!
紀靈向著寨墻的兩側看去,寨墻之上所有軍卒的神色都沒有瞞過他的眼睛,他從他們的眼眸之中,從他們的神色之中,看到的皆是恐懼。
士氣低迷,軍心難用…
雖然營壘之中尚且還有九千余軍卒,其中還有四千余名章武營的軍卒,但是紀靈仍然沒有感覺到半點的心安,甚至還在思索著要不要現在就讓九里山上的軍將下來去當援助,然后繼續從彭城調兵過來,明軍給他帶來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就在紀靈思索之時,一陣嘈雜之聲從他的身后響起,打斷了紀靈的思緒。
紀靈渾身一顫,勐然回首向著身后看去。
他本來以為是營地內部生出了什么亂子,嚇得差點眼前一黑,這個時候若是營地之中生出什么變動,那就真的徹底完了。
但是所幸,并非是營地之中的軍卒引發了騷動,而是本來駐扎在山腰大營的韓正帶著麾下的軍兵從后方而來。
紀靈眉頭微蹙,但是還是迎了上去。
韓正是潁川韓氏出身,潁川韓氏也算是名門望族,他招惹不起,雖然韓正不過只是韓氏的小輩,靠著招募鄉勇,得了所謂的校尉之軍職,但是實際上這校尉和正軍的校尉完全就是兩碼事。
但是紀靈多少也要給他一些面子。
“韓校尉為何領軍前來?”
紀靈面露不快道。
“在下在山腰,看到明軍竟然接連沖破了三道防線,擔心將軍這里出現問題,所以領兵前來援助…”
韓正聽到紀靈問話,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解釋道。
紀靈心中搖了搖頭,終究是沒有上過戰陣的世家子弟,無令而動,擅離職守這可是大錯。
但是眼下紀靈也沒有任何深究的心思,他擺了擺手言道。
“韓校尉帶兵休整片刻,明軍馬上就要攻寨,既然已經來了,那就協助守城寨。”
紀靈言罷,轉過了身去。
只是他剛轉過身去,還沒有來得及邁步,一柄短刀已經是從他的后頸刺入,穿透了他的喉嚨。
紀靈雙目瞬間化作了赤紅,那刺入他脖頸的短刀沒有立即要了他的命。
紀靈跪倒在地,他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耳畔傳來韓正幽幽的聲音。
“紀將軍對我一直都是恭敬有加,我還真不想親手殺了你,但是怪就怪你擋在了我們的前面…”
“天下大勢”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