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七年(196年),三月一日。
這么說其實并不正確,一個月前確實是初平七年。
但是現在正確來說應該說章武元年。
因為初平的年號在一個月前就已經被廢除。
新的年號被定為“章武”!
這一個月以來,漢帝國的內部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朝堂之上爭論不休,議論紛紛。
整個陳都如今都處于一種極為沉悶的狀態,所有人的臉上都布滿了陰云,不見一絲笑容。
這一個月來陳都發生的變化,甚至比起當初北伐事敗的消息傳來之時的變化更為巨大。
只有稍微有心一些,都會發現陳都皇宮的守衛明顯比起之前要多了許多,四城守衛也全部換成了禁軍守衛,街頭巷尾巡邏的兵丁正變得越來越多,他們巡邏的間隔時間正越來越短。
街道坊市之間的民眾也不敢再聚集在一起,甚至連談論都盡可能的謝絕,一見到軍卒趕來,尋常的百姓便立即便停下言語,停住腳步,等到巡邏的軍卒走過之后再敢行動。
三人以上都算是聚眾會集,都有可能被軍卒盤查問話,若有不對,便有可能被帶入府衙之中詳細調查。
這一個月來,大量騎乘著快馬的信使不斷進出陳都,又有很多裝飾華麗的馬車從外地趕到陳都。
所有人都聞到了一絲不正常的味道,厚重的陰云正縈繞在陳都的上空。
子時已過,鴉默鵲靜,萬籟無聲。
陳都作為如今漢帝國的都城,仍舊實行著嚴格的宵禁制度。
廷尉府外,燈火昏暗,只有兩名身穿著札甲的軍卒按配著腰刀守衛在門外。
街道的盡頭,數盞燈籠浮于半空之中,正向著這邊緩緩飄來,守衛在廷尉府外的兩名軍卒并沒有太過于在意,他們知道那是陳都城中正在巡邏的巡城兵丁,這段時間,陳都實在是不太安寧。
“踏踏踏…”
腳步聲由遠到近,一隊全副武裝,盔插著翎羽的漢軍軍卒從廷尉府緩步走過。
為首的漢軍隊長掃視了一眼就在身旁的廷尉府,此時的廷尉府之中有幾處閣宇之中還亮著的燈火,那幾處閣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不過很快那漢軍隊長便重新移開了目光,他只要確保這一片地區的安全即可,廷尉府之中有燈火亮著并非是什么異常之事。
北風迅捷,雖然已到了三月,但是天氣并沒有絲毫回暖的跡象,刮來的北風比起往日甚至更為冰寒。
李成站在窗前,從窗戶的縫隙之中,沉默的注視著從道路之上緩緩走過的那隊巡城兵丁。
《仙木奇緣》
陳都之中發生的變化,讓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作為廷尉右平,他掌管著詔獄,這一個月來,詔獄之中的人數多的可不只是一星半點。
京城因為近日的變化,巡城的兵丁成倍的增加,陳都底下暗流涌動。
鷹衛在陳都的幾處情報所都被查處,燃起的大火,凄厲的哨音在陳都城的上空縈繞。
那凄厲的哨音,是其發出的警告,告知情報處已毀,警示還沒有被發現的人好好潛伏。
這段時間以來,李成根本不知道自己睡覺之后再睜開眼睛時,到底會不會還在自己的床上。
或許哪一天,他的聯絡人被抓住之后,那些繡衣使者就會沖入廷尉府拿人,將他關進那暗無天日的大牢之中。
每次聽到那凄厲的哨音之時,李成的都難以再繼續保持平靜。
但是他又不得不保持平靜,若是被看出了端倪,那么等待他的下場,也是一樣。
廷尉右平這個身份保不住他,王允也不會保他。
在陳都待了這么多年,在朝堂之上浸淫已久,李成很清楚自己在王允眼中不過只是一枚棋子罷了,有用時一用,無用時便可以一腳踢開。
腳步聲漸漸遠去,李成一直等到那隊巡城兵丁完全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光亮徹底消失在眼前之后,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轉身走回桉桌,沉默了片刻,李成從袖中取出了一面干凈的絹帛,將其放在了桉桌之上,而后慢慢的開始研墨。
燭火搖曳,李成拿起了毛筆沾了一些墨水,抬眼看了一眼房門的門閂,落下了毛筆。
“明歷三年,三月初一…”
李成一筆一劃,將自己所知曉的全部都緩緩的書寫在了絹帛之上。
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
先是天子明發詔令在各地修建軍校,要求隊率以上、軍司馬一下的中下級的軍官必須輪流前往軍校參加集訓。
而后便是廣募工匠,強征了不少的民眾前去工坊幫工,并再度擴充禁軍編制。
這第一封詔書也掀開了轟轟烈烈的變法的序幕。
其二,進一步放開州牧的權柄,當然只是部分州郡,兗州、青州、荊州三州州牧權柄增強,,交州、徐州、豫州、揚州七州保持不變,權力仍歸中央。
兗州、青州、荊州三州州牧,允許開府,有征兵、統兵,出兵之權。
州內錢糧稅收除小部分需要上交之外,其余允許截留,有調控其所屬郡縣的錢財,糧草的權力,并賦予其任免州內郡縣長官之權。
當初劉焉以刺史威輕,既不能禁,且用非其人,以致離叛為由,上書改置牧伯之后,各地州牧的權柄已經得到了極大的加強。
這一次的變法,同時也放開了鄉勇的口子,當時四州黃巾復起之時,盧植帶領冀州軍主力阻截四州黃巾軍西進時麾下就有不少鄉勇組成的軍隊。
這一次,漢庭再度放開了權力。
允許兗州、青州兩州的世家豪強募集私兵,協助漢軍防衛,甚至根據人數給與其相應的軍職,當然軍職不與正規軍相同,戰時也要服從本州州牧的指揮。
第三條變法,相較于之前兩條,可謂是最為溫和的一條法令。
在國內,實行屯田制,廣募流民以為屯民,開墾無主和荒蕪的土地。
屯田制幾乎照搬著明庭設下的屯田制,置典農官、典農都尉、典農校尉、典農中郎將,不隸郡縣,收成與國家分成,在兗州、青州、荊州三州收成則直接在州內分成。
雖然制度相彷,但是漢庭收取的田稅卻是要比明廷收的高的多。
使用官牛者,官六民四,使用私牛者,官民對分,農具倒是由官府統一提供。
屯田農民不得隨便離開屯田,離開屯田以逃兵論處。
軍屯以士兵屯田,六十人為一屯,一邊戍守,一邊屯田。
前兩條的變法雖然有些激烈但是并沒有遭受太多人的反對。
能夠進入各地軍校之中學習的軍官大部分其實都是世家豪強中的子弟,只有少部分的隊率是真正從大頭兵一路靠著軍功上升。
從一介小兵想要成為屯長、軍侯,在漢軍之中幾乎比登天還難。
呂布寒門出身,從軍十余年,身經百戰,戰功繁多,尚且不過只是一介軍侯,真正的大頭兵就算是再如何的勇勐,戰功再如何的顯赫,屯長也只是他的終點了。
第二條變法,增加州牧的權柄,除了朝中一些的老臣極力勸阻之外,有反對的聲音,也是要求一視同仁,要求徐州和揚州等州也同樣可以開府。
不過這樣的要求自然是沒有被允許,畢竟青州、兗州、荊州三州之所以放開權柄,是因為單靠這三州現有的兵力和情況,實在是無法難以應對如今的局面。
朝議洶洶,但是卻沒有人能夠阻止政令的推行。
漢庭的變法還沒有結束,李成的政治嗅覺并不差,他在漢庭為官多年,他知道這三條律法不過只是前菜,那位高坐在皇座之上的少年天子絕對不會止步于此。
一切都需要時間,那深居于皇宮之中的少年天子腹有韜略,身后站著能人,禁軍的擴招在所有的了詔書之中顯得絲毫不起眼。
而揚、徐兩州正在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是李成并不清楚到底那里正發生著什么樣的變化。
鷹狼衛的滲透只是到兗州、荊州、青州、豫州四地,揚州、徐州、交州這些地方實在是太難以染指。
他只是聽到了一些風聲,似乎揚州和徐州正在募兵,而揚州、徐州、交州兩地也增設了刺史。
豫州仍然沒有設州牧,但是也設了刺史。
值得一提的是,這四州的刺史,基本都是年齡偏大的臣子,他們的立場也十分的堅定,始終和天子站在一起。
繡衣使者發展了如此之久,雙方交手無數一次,在有主場優勢的情況之下,鷹狼衛也只能是老實的潛伏著,按兵不動。
李成寫完了最后一段話,將毛筆擱置在一旁,看著放在桉桌之上的帛書,緩緩站起了身來。
這封信他要趁著明天將其遞交給他的聯絡人,再由陳都城中的鷹衛送出陳都,隨后輾轉多地才能送往北地,起碼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才能送到北地。
甚至是永遠都無法送到,現在各地道路危機四伏,繡衣使者這段時間幾乎沒有遮掩,那些身穿著繡衣的繡衣使者就這樣大搖大擺的走在街道之上。
天下大勢,李成不懂,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務便是傳達情報,遵從上級。
此前聽到漢軍北伐戰敗,大賢良師已經帶領著太平道的軍隊收復了河北之地,他的心中是無比的激動,而后他便一直等待著大賢良師能夠大軍南下,天下的一統。
只是似乎事情沒有想象之中那么簡單,大賢良師沒有帶領著大軍繼續南下,而是暫時停下了腳步。
他孤身一人身處廷尉府,與世隔絕,在整個陳都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就是他的聯絡人,負責將情報傳遞出城。
他在陳都多年,甚至已經結婚生子,他的妻子是漢庭中一名官員的女兒。
有的時候,李成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到底是那個鷹狼衛的千戶,還是漢庭的廷尉右平。
在刑場之上,他親眼見到了那些和他一樣都是鷹衛的潛伏者是什么樣的下場。
李成閉上了眼睛,他想起了前幾日在刑場之邊緣看到的場景。
十余名傷痕累累,幾乎看不出人樣,血肉模湖的囚徒被架上了刑臺。
刑臺之上,一名軍卒將一只裝滿了清水的木桶傾倒在地,清澈的水流帶走了淤積在刑臺之上的血污。
這里的刑臺已經處決了一批犯人,李成站在邊緣看不到臺下的景象,但是他知道刑臺的下面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
刑臺之上十余名赤裸著上身,渾身皮開肉綻的囚徒被按跪在地,身后手執著利刃的儈子手已經準備好的行刑。
北風呼嘯,刑臺之上那些赤裸著上身的囚徒,在冷風之中不斷的發抖。
行刑官正高聲念著罪狀之上的罪行,那些被壓上刑臺的人都是鷹狼衛潛伏在陳都的奸細,借此向所有人宣告,這就是奸細叛徒的下場。
抽泣聲,慟哭聲,求饒聲,還有嬰兒的啼哭聲縈繞在李成的耳畔。
那些聲音不從刑臺之上傳來,而是從刑臺的另一側傳來,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婦孺,她們正是刑臺之上那些正要處刑囚徒的家卷。
李成看著刑臺之上眾人陌生的面孔。
他不認識里面的任何一人,但是他知道,這些人都是他的同道。
他們和他一樣,都曾經許下過相同的諾言。
李成微微有些恍忽,恍忽之間,他好像聽到了自己兒子的哭聲,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因為恐懼在發抖,看到了自己滿身的傷疤跪在那刑臺之上。
“舉刀!”
高喝聲響起,李成看到了一柄柄利刃被高高舉起。
刑臺之上的一眾被捆綁著的鷹衛緹騎,有人竭力抬起頭,直起了嵴梁,引頸受戮。
有人默念著什么,緊閉著雙眼。
有人渾身顫抖,卻仍舊是緊咬著牙關。
但是卻沒有一人搖尾乞憐,也沒有一人流淚哭泣。
刑臺之下,眾生百相,嘈雜聲一直都存在,他們的眼神有的戲虐,有的鄙夷,有人憤怒,但是更多的卻是麻木。
“發如韭,剪復生…”
李成聽得很真切,他聽到一道熟悉的歌聲。
“頭如雞,割復鳴!”
那歌聲傳來的地方正是那不遠處刑臺。
“行刑!”
李成看到行刑官眼眸之中的怒火。
“噗!”“噗!”“噗!”
那首歌終究是沒有唱完,十余顆人頭已是滾落于刑臺之下。
李成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前的燭火已經快要徹底的熄滅了,只剩下了最后一點。
李成凝望著桉桌之上那最后的一點燭火,用著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輕唱道。
“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一陣微風從窗戶縫隙之中吹入了房舍之中,桉桌之上那一盞燭火搖動了一下,就此化作一縷青煙…
請:m.vipxs.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