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閻忠,許安徑直返回了房舍之中,果然從案桌的底下找到了一封難樓遞來的信件。
那封書信被其他的文書壓在了最底下,上面送達的時間,已經是十多天以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許安剛進入并州不久后,難樓便已經是送出了書信。
“這難樓…”
許安哭笑不得,難樓是真的有些急啊,上一次只是談論聯姻,就讓使者送了一堆的陪嫁,還將他女兒一并帶了過來。
不過當時許安正籌備接應四州黃巾之事,本就是無暇分身。
而閻忠也覺得,雖然不是作為正室夫人,但是也不能太過于怠滿,以免寒了上谷烏桓部的心。
雖然難樓急切,但是如果許安太過隨意,恐怕上谷烏桓部一些人可能心中生出一些其他的想法,所以還是要稍微正式一些。
所以難樓的女兒又跟著使者返回了上谷烏桓部。
許安揉了揉太陽穴,他現在的心情可謂是有些復雜。
他現在還是反賊,是黃巾軍,漢廷才是現在天下的主人和統治者,他們站在了漢廷的對立面。
雖然現在的黃巾軍正值如日之天之時,漢室衰微,朝廷不能討,郡縣莫能制。
但是許安很明白,現在并非是懈怠的時候,他們不能停下前進的腳步,不能停止前行的步伐。
黃巾軍必須一直前進,必須一直獲勝,必須一路走到終點,等到徹底奪取勝利的時候,才能稍微可以休息片刻。
這是許安自己選的路,也是一條現在最艱難的路。
這一路來,道路之上皆是荊棘,不讓人有半分的懈怠之機,許安很少真正的有過休息的時間。
政務、軍事、鍛煉一件又一件的事幾乎堆滿了他所有的時間。
直到四州民眾進入并州,漢室退兵,各方罷戰,進入了難得的平緩期之后,才感覺輕松了一些。
道堂第二期的符祝,也已經是從道堂之中畢業了,上千人學成的符祝加入了黃巾軍之中,極大的緩解了黃巾軍的政務壓力。
楊績、傅祁、龐渤三人分管內政、農政、外務三事越來越嫻熟,也是讓許安慢慢的從中抽開了身來,不必再事必躬親。
許安沒有再關上房門,而是坐在了門邊。
仔細一想,現在的他的麾下,好像確實是陽盛陰衰。
他麾下好像結了婚的將校,都沒有幾個。
現在結了婚,有家室的好像只有呂布、李德、一眾漢軍出身的將校。
張燕、郭泰、于毒、還有徐晃等人,現在都還沒有結婚。
許安扶住了額頭,看來不只是他忘記了,其余的人差不多都忘記這件事。
想著想著,許安又想起了廣宗的舊事。
劉辟、龔都兩人的妻兒好像都陷在了廣宗了。
廣宗一戰,漢軍突襲,黃巾軍猝不及防遭遇了失敗,大部分黃巾軍的家眷都被俘虜,也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劉辟和龔都兩人的家眷。
經歷了戰亂、疾病、連番的動蕩,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妻離子散更是平常。
黃巾軍之中很多人的妻子、兒女、父母都死在了動亂之中,劉辟和龔都兩人身為渠帥都無法避免,更不用提普通的黃巾軍軍卒了。
現在許安麾下軍隊的組成很復雜,主要是太行山的賊匪、還有張燕帶領的冀州黃巾,和郭泰帶領的白波黃巾,還有下曲陽,逃亡的一部黃巾軍組成。
其余的就是并州招降的漢軍,還有各郡國新慕的軍兵。
后者還好,而前者基本上大部分人的家人,都已經死在了動蕩之中。
連番的動蕩,戰亂、饑荒、兵亂,活下來的大部分人只可能是青壯。
體力相對較弱的老人和婦女、孩童大多都活不長久。
不過四州遷移過來的民眾,卻是一個例外。
很多的孩童和婦女都活了下來,相比于普通的流民隊伍,活下來的比例的要多的。
但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量的青壯在保護遷移隊伍,大量的死傷,還有黃巾軍提供了充足的糧食。
庭院之中負責守衛的黃天使者,無論是三伏酷暑,亦還是數九嚴寒,都沒有離開過他們的崗位。
許安坐在門口,他們也只是行了一禮,隨后仍舊是時刻注意周圍的情況,沒有人將目光一直停留在許安的身上。
自從許安之前在晉陽城遇刺之后,黃天使者重新承擔了護衛的工作,幾乎一刻都沒有怠滿,雖然這里是晉陽府衙之中,外圍還有守衛的軍卒,但是他們仍然沒有放松半分。
寒風吹襲,從府衙高墻的上空吹襲而過,從房舍之中呼嘯而過。
凌厲的北風從許安衣領的縫隙之中鉆入,蝕骨的冰寒讓許安不由顫抖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又開始下了雪了。
許安伸出手掌,雪花從天上紛紛揚揚的落下,數片雪花落在了許安的掌心之中,旋即便化作了水滴。
“時間過的真快啊…”
一轉眼的時間,已經是從夏季到了冬季,一轉眼的時間,時間便已經過去了五年了…
好像一切都是昨日一般,好像絢爛的泡沫一般。
許安站起了身來,庭院之中的樹木枝丫早已經是光禿禿的一片,不見殘存的葉片,再不復夏日的繁茂。
五年的時間,他起家的時候,只有兩百余名黃天使者,后面鹿臺山三家的子弟跟隨在他的身后。
一路奮戰,幾乎沒有什么時間停息。
許安心中微悸,連他都感覺到了累,感覺到了疲憊,那么那些長期奮戰在一線的軍兵,將校,可能已經是萬分的疲憊。
人終究不是機器人,他們有人的情感,他們會感覺饑餓、疲憊、困頓。
許安皺起眉頭,快速的思索了起來。
按理來說,經歷多次的大戰,經驗的提升,還有武備的提升,必然會讓軍卒的戰斗力加強很多。
但是他麾下這些歷戰的精銳,卻是表現的中規中矩。
許安突然想起了此前一封軍中的記錄,軍中斗毆和摩擦之類的小事情似乎變得多了起來,而且屢禁不止,隔一段時間必然會生出一些。
這一情況,當時許安并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現在細細想來,卻是有些不對。
之前黃巾軍之中,罕有斗毆之類的事件發生。
因為符祝宣講的原因,再加上軍功和軍律,和許安的影響,黃巾軍之中,一向是勇于公戰,怯于私斗。
這事,現在想來很不尋常。
現在許安才發現,如今的黃巾軍就像是一根緊繃了很久的弩弦,一直沒有松懈。
軍屯的軍卒還好,現在退居二線,很久沒有經歷戰事,但是直屬的戰兵,和各個防區的軍卒卻是一直都沒有得到過什么休息。
“不行。”
許安站起了身來,現在長期的緊繃造成的后果已經是初現端倪。
“要擬一個輪休的制度。”
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這里的文武并不是說文官和武將的意思,而是指的周文王,周武王。
只拉緊而不放松弓弦,即使是文王和武王也做不到;只放松弓弓弦而不拉緊,卻是文王和武王不會做的;有時拉緊,有時放松,這才是文王、武王治理國家的辦法。
越是審視內部,越是能夠發現問題。
現在的黃巾軍看似方方面面都比較完善,但是實際上很多問題隱藏于內部,而且這些問題,很多時候根本注意不到。
因為很多的時候,連監管的鷹狼衛和將校都注意不到,都覺得這些不是問題。
就好比這一次,如果不是難樓過來,他倒是真的沒有注意道黃巾軍著一根弦已經繃緊的太久了。
那些軍中發生的斗毆和摩擦,可能就被許安拋于腦后,只是當作了一件小事。
也幸好是許安最終發現了,否則到最后,恐怕黃巾軍之中會出現營嘯。
若是真發生了營嘯,還是在關鍵的時候,那么后果必定將嚴重無比,甚至是功虧一簣,跌入萬丈深淵。
這并非是危言聳聽,因為黃巾軍雖然多次戰勝,但是以小伐大,必須小心謹慎,猶如在刀劍之上跳舞一般。
漢庭可以輸無數一次,但是他只需要贏一次,而黃巾軍目前為止,卻一次都輸不起。
長期的緊繃,對于士氣的影響也非常之大,黃巾軍的戰斗力明顯是要比理論上的要低上不少,這可能就是其中的原因。
許安也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本書,拿破侖時期的法國可謂是如日中天,麾下的軍隊士氣高昂無比,作戰的意志也是十分頑強。
但在長期的作戰和緊繃之下,一些法國的軍隊在行軍的路上,莫名其妙的陷入了崩潰,發生了逃亡的現象。
現在黃巾軍周邊的局勢還算穩定,并沒有惡化,漢軍也沒有其他的動作,除了張燕部外,其余的地方都沒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不過輪休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許安在門口緩慢的渡著步子。
黃巾軍沒有俸祿,只有軍功才有授田,授錢,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軍功的。
有家室的人自然可以回家,但是很多人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家人早就死在了動蕩之時。
除了軍營之外,他們已經別無棲生之地了。
黃巾軍沒有那么的財政來給他們發放俸祿,他們就算是進入就近的城池休息,恐怕連買些東西都買不起,填飽肚子和住宿都是問題。
想了一會,許安這才發現,自己是鉆了牛角尖。
民屯、軍屯之中,為了宣傳,他自己還有讓人寫了很多的,故事,然后招募了一些人作為說書人,在民屯、軍屯和城邑的坊市、鄉聚之間說書、講座。
這也是一種消遣的活動。
后世的軍隊之中,還有專門的文藝兵。
現在的消遣娛樂活動,并沒有后世的那么繁多,但是也有不少。
戲曲、歌舞、說書、運動,這些都可以在軍中舉行。
“徐大,把趙樂叫過來。”
許安對著站在房門口的親衛隊長徐大說了一聲,便頭也不會的走入了房舍之中。
說書終究只說書,縱似口燦蓮花,引人遐想,令人神往,但還只是語言。
語言有的時候并沒有辦法完全的表達出情感。
若是將、故事搬上舞臺,用戲曲的形式展示出來,無疑是更有宣講力。
許安攤開了案桌上的黃紙,拿起了筆桿,筆尖卻在接觸到黃紙之前,停在了半空之中。
他本來想的是寫自己原本的聽過一些的戲曲,還有看過的一些節目。
但是他現在改變了注意。
“長史趙樂,參見明公。”
趙樂就在偏廳,很快便已經是趕到了庭院,在門口對著許安行了一禮,趨步走入了房舍之中。
許安抬頭看向趙樂,房舍之種因為陽光照入,視野正好,許安發現趙樂又胖了不少,臉都有一些肥圓了的趨勢。
若不是鷹狼衛從未稟報過趙樂有中飽私囊的事情,許安還真的會有所懷疑,這尋常的飯食,怎么會讓趙樂變得這么胖。
“擬令。”
許安沒有多言,對著旁邊的案桌指了一指。
趙樂快步走到案桌之后,早有鷹狼衛的緹騎為他準備好了紙筆。
“贈設宣教處,掌管軍中文娛、宣教,獨成系統…”
趙樂帶著蓋了印章的命令走出了房舍,往不遠處的內政司走去。
許安雙手收入袖中,站在門口,看著風雪之中,趙樂遠去的背影。
他聽過的戲曲和看過的舞臺劇,并不適合現在。
這個時代,豪強世家橫行,剝削、欺凌、壓迫對于普通的小民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
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遠遠比虛構出來的悲劇更為恐怖和殘忍。
將這些事情改編成戲劇,搬上舞臺,無疑可以讓人感同身受,引起共鳴。
軍中的啟蒙教育一直在推行,識字班不斷的開設。
被許安修改后的太平道思想,在軍中不斷的傳播,但是很多人還是十分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戰。
很多人因為連番的戰勝,就生出了懈怠,生出了驕縱,生出了偏居一隅,生出了想要安寧的想法。
許安必須要讓自己麾下的軍卒都知道,他們到底是為誰而戰,為了什么而戰。
一只有信仰的軍隊,才不會被輕易的擊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