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家境清貧，但是真的愛教育、愛學生，是學生們最敬仰的老師，目前還是副校長。
他一輩子為了農村教育鼓與呼，多次向上級反映農村中小學老師流失和學生輟學的問題。
有一次開會遇到縣教育局長，順便向他反映情況，希望提高農村中小學老師的待遇。
結果，教育局長不問青紅皂白將他訓斥了一頓，說他不踏實、發牢騷，缺少一個老師最基本的奉獻精神，把張老師氣得大病了一場。
駱千帆向來尊重這位德高望重、人品師品俱佳、性子耿直的老師。
自考上大學以后，駱千帆每年只要回家都要抽空去看望他，聊上很長時間。
就算沒時間，也會囑咐爸爸送些禮品過去。
當然，駱千帆也是張老師的得意門生，是張老師的驕傲。
師生重逢，沒有想象中的親熱。
駱千帆很奇怪，不該這樣的。
張老師為什么會對自己失望呢？
駱千帆笑著問道：“張老師，先別生氣，您先坐。”
駱千帆把張老師請到主位坐下，他挨著張老師坐下，笑著開玩笑緩和氣氛：“我這個人吧，您最了解，因為太帥，容易忘事。所以我哪里做得不對，您好好罵我我，讓我清醒清醒，我一定深刻反思。
“實在不行，像上學時那樣，我到門口站著去。再不行的話，讓趙凱替我寫五千字的檢討書…”
大家都笑了，張老師也笑了。
“你呀你呀，唉…這事我不是怪你，你也沒有錯，我只是覺得難受。”
“老師難受，那就是我的罪過。您說說看，到底什么事？”
“唉…”張老師再次嘆氣，指了指趙小倩，“小倩的事唄。”
“小倩的事？”駱千帆似乎有點明白了，“你是怪我把小倩帶到虹城去吧？”
張老師并不否認，哀婉地說道：“小倩可是全鄉近十年來唯一一個全縣優秀教師，被你挖走了。
“雖然你是為了幫助小倩，但我總覺得還有其他的辦法，不一定非要把人帶走。他們學校的校長每次看到我都要跟我發牢騷。”
趙小倩原在初中臨近的小學教學，兩個學校的老師都是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
張老師繼續說道：“自打小倩走了之后，他們班的成績下降了很多。看上去你幫助了小倩，但是影響了一大批的孩子。
“一個好老師可以改變很多孩子的一生，一個好老師流失掉，很多農村孩子可能就此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咱們這個窮地方太缺好老師了，自從小倩、東亞他們這一屆畢業以后到學校教學，教師隊伍才慢慢正規起來，可是因為教師待遇低，流失很嚴重，我看著難受…
“當然我也知道，這不怪老師，誰都想過好日子，怪就怪我們這里經濟落后，教育投入不足，教育局的官老爺們也不會把精力放在不出政績的農村中小學教育上，唉…”
張老師越說越生氣，最后長嘆一聲，說不下去了。
駱千帆心里別扭。
張老師后面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是前面的話，邏輯說不通。
如果不是張老師說出這番話，駱千帆可能會直接懟回去，但是他了解張老師，不忍傷害他疼孩子、關心教育的那顆紅心。
一個普普通通中學校長，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其他人的情緒也都受到了張老師的影響，趙小倩最慚愧，眼圈發紅，流淚了，好像都是她的錯。
小悅悅看到媽媽落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用小手扒拉趙小倩的臉。
蒙蕾是最不舒服的一個，她不喜歡這個站在道德高點批判駱千帆的張老師。
教育大環境存在的問題不該某個人來承擔責任，更不該駱千帆和趙小倩來承擔。
她想替駱千帆辯解，駱千帆拉了拉她的手，勸阻了她。
有些話，駱千帆可以說，但是“局外人”蒙蕾說并不合適。
于是駱千帆給張老師倒了一杯酒，也給自己斟滿，端起來自我檢討道：“張老師，這事我做得的確欠考慮，當時一心想著幫小倩一把，不讓她繼續活在婆婆的陰影下，沒想到會有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我先賠罪了。”
駱千帆端起酒喝了。
然后又倒上一杯，端起來說道：“我一直很感激張老師，當初沒有張老師拎著耳朵緊盯著我，我肯定考不上重點高中，也肯定走不出去，您是我的恩人。
“剛才聽了您一番話，我更加敬佩您，捫心自問，你所思考的問題我沒考慮過。我總是在想怎么能賺錢，怎么多賺錢，和您一比，我覺得自己太俗氣。
“您站位的高度超越了‘小我’，是農村教育的脊梁，您為教育所做的努力沒有幾個人能做到。所以張老師，這第二杯酒我敬您！”
駱千帆恭維得很真誠，張老師也有所觸動，端起酒杯和駱千帆干了一個。
駱千帆又倒上酒，給自己和張老師滿上。
駱千帆端起來，猶豫了一下，話鋒一轉說道：“當然了，我也有那么一點點不同意的地方。張老師，我年齡小，不懂事，說對了算我蒙的，說的不對咱就讓趙凱寫檢討，行不行？”
駱千帆逗趣鋪墊，在眾人的笑聲和略微緩和的氣氛中，駱千帆說道：
“首先必須承認，我們農村的教育，乃至我們省的教育，都是落后的，這不是某個人的問題，也不是某個老師的問題，而是經濟發展、社會認知的大問題。
“在這樣的背景下，指望教師個人用愛發電，對老師們是不公平的。問題不出在他們身上，責任就不應該由他們來承擔。
“所以，他們去任何地方，不管是跳槽、改行，辭職，都是自由的，是對自己和家人負責的行為。要承擔責任，也應該是教育局坐在辦公室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們承擔責任。
“自打干教培行業，我慢慢形成了一個觀念。教師就是個職業，應該講的是職業精神，而不是奉獻精神。
“別的不說，張老師，您個人就是個例子，說句現實點的話，如果在我的駱駝教育上班，憑您講課的水平、憑您對學生的這份情感，一年就能掙您十年的錢，您和您的家人可以不用過清貧的日子。
“您自己甘于奉獻，我們大家敬佩您，但是我們更心疼您。這杯酒，我再敬您，只是希望您別太糾結于個體性的問題，也給發展一點時間。
“您放心，問題會慢慢解決，教育會越來越受重視，教師的待遇也會慢慢好轉，總之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駱千帆說完，一仰脖，喝下杯中酒。
張老師也把酒喝了，他突然很動容，想起一些心事，心中隱隱作痛。
這些天，他去縣城根本不是辦事，而是趁寒假打工去了，在一家超市幫忙送貨掙錢。
他大兒子訂婚，但是他連彩禮錢都出不起；二兒子明年考大學，學費也還沒有著落。
也許駱千帆說得對…
駱千帆觀察著張老師，笑著讓菜：“張老師，您吃點菜。我剛才說了很多廢話，下面呢，我再向您匯報我的一個小打算，您給把把關…”
(愛腐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