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韓總應酬多,一吃完午飯就從網上叫了輛出去了。
葛素蘭陪老姜兩口子去逛夫子廟,打算晚上在秦淮河吃飯,帶親家去品嘗品嘗江城小吃。
韓昕按照藍豆豆的要求,先去省廳禁毒總隊“報到”,感謝了下王總等領導的關心愛護,然后帶著姜悅早早地趕到江北工地,給王國正拜早年。
年禮小媽早幫著準備好了,兩條好煙,兩瓶好酒,外加一箱水果和一箱牛奶。
煙和酒王國正死活不要,硬是放上,用后背頂住車門。
“這細支的煙我抽著沒勁兒,五糧液我一樣喝不出好賴,再說我有煙有酒,不信我帶你們去辦公室看!”
“王叔,我帶都帶來了,難不成再讓我帶回去?”
“帶回去吧,又不是外人,再說大過年的,你們肯定要去給長輩拜年,聽話,別再往下拿了,讓人家看見笑話。”
韓昕實在拗不過他,只能帶著笑而不語的姜悅,跟著他走進活動房的管理人員辦公室。
晚飯就在這兒吃,涼菜已經擺上了辦公桌。
王國正生怕“侄子”和“侄媳婦”凍著,忙不迭拿起遙控器開空調,隨即跑過去取來兩個洗過又洗,洗的干干凈凈的杯子,一邊去飲水機邊接開水,一邊眉飛色舞地說:“江城又不算冷,沒放假時有些民工還偷偷用電爐和碘鎢燈取暖。電爐和碘鎢燈多費電,還不安全,我說了他們幾次,后來就沒人敢這么干了!”
你以前四海為家,到處漂泊。
不知道蜷縮在屋檐下、高架橋地下,地下通道里湊和過多少個寒風瑟瑟的夜晚,已經習慣了,當然不怕冷。
但你不怕冷,不等于別人不怕冷。
韓昕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評論,干脆換了個話題:“王叔,半年不見,身體怎么樣?”
“挺好。”
王國正放下水,又忙不迭取來早準備好的橙子,一邊招呼姜悅吃,一邊會心地笑道:“這半年我去過醫院做過兩次體檢,第一次是來了幾十個民工,看著年紀都挺大,不給他們體個檢,誰知道他們有沒有高血壓,會不會干著干著中風。
本來我不需要去的,可你爸給項目經理打電話,非讓我跟著一起去查查。早上不能吃早飯,去了從頭查到腳,沒毛病,身體好著呢。”
這個老頭挺有意思的,姜悅禁不住問:“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去辦健康證,不體檢拿不到健康證,沒健康證就不能燒飯。不過第二次去的醫院有點不負責任,抽了個血,拍了個片子,就讓我回來了。”
“王叔,人家不是不負責任,而是體檢目的不一樣,他們想知道的是你有沒有傳染病,不是檢查你有沒有其它病。”
“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你們先坐著,我去拿糖拿瓜子。”
“別拿了,我們坐下聊會兒。”
“現成的,就在隔壁。”
王國正這是二十多年來頭一次以主人的身份招待客人,恨不得把自己有的東西全拿出來,跑到隔壁拿來一包糖果和兩袋瓜子,一臉不好意思地說:“這些不是我買的,是你爸讓項目經理發的,留在江城看工地的人都有。”
韓昕知道不吃點他不高興,拆開瓜子,邊磕邊笑問道:“過年值班,就發這么點東西?”
“不止!”
王國正對“單位”的福利很滿意,掰著手指得意地說:“兩瓶一百多塊錢一瓶的酒,兩包糖,兩袋瓜子,兩箱水果,兩箱牛奶。伙食補助五十塊錢一天,春節期間雙倍工資。水果和牛奶本來想留在等你們來吃的,可我們工地放假早,水果放不住,牛奶也快到保質期了,我怕壞掉,就…就都吃了。”
聽著他的話,韓昕不由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
小時候奶奶也跟他一樣,只要有點好吃的東西,她老人家根本舍不得吃,全給自己留著。
姜悅不知道陵海村小霸王在想什么,抓了一把瓜子,好奇地問:“王叔,工地什么時候放假的?”
“快一個月了,這個工地今年主要是做基礎,基礎早就搞好了,所以放假早。”
“你一個人在工地寂不寂寞?”
“不寂寞,看見沒有,有電視機。”王國正掏出知道韓昕中槍之后換的智能機,又笑道:“不光可以看電視,還可以上網,手機上什么都用,我天天看文藝晚會,天天看電影。”
韓昕笑問道:“電視有信號嗎?”
“有,衛星的,能收好幾個臺。”
王國正放下手機,想想又如數家珍地說:“我們工地雖然沒人,但周圍有人。我經常跟對面工地的保安老陳,前面超市的吳老板他們一起打牌。”
韓昕掏出香煙,給他點上一支,追問道:“王叔,你老家有好幾個遠房親戚,你有沒有聯系過他們?”
“聯系他們做什么,說是親戚,其實早就不來往了。”
提到老家的事,王國正又悻悻地說:“村干部倒是給我打過幾次電話,第一次是要幫我申請低保,第二次是身份證辦好過,派出所的輔警找不到我,就把身份證送到村辦公室,村干部打電話問要不要寄過來。”
上次來時用的是臨時身份證。
韓昕緩過神,笑問道:“有沒有寄過來?”
“寄過來了,在工地上班沒身份證怎么行,派出所三天兩頭來查。”
王國正從棉襖內袋里掏出身份證,恨恨地說:“第三次打電話是想送我去敬老院,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像我這樣喜歡自由自在的人能去敬老院嗎?”
他是一個寧可四處流浪,寧可吃了上頓沒下頓,都不愿意去救助站的人,任他去敬老院,他肯定不愿意。
韓昕暗嘆口氣,笑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
“好意我心領了,反正我是不會去。敬老院怎么回事我知道,進去就出不來了,跟坐大牢差不多。再說我有手有腳有工作,也沒七老八十,更沒老眼昏花,用不著他們養!”
王國正生怕“侄子”和“侄媳婦”誤會,想想又急忙道:“韓昕,小悅,你們別擔心,我不會賴著你們,更用不著你們給我養老送終。我只是喜歡自由自在,等將來干不動了,我再回老家,聽村干部的去敬老院。”
“王叔,你想哪兒去了,我們怎么可能嫌棄你。”
“你們怎么想是你們的事,反正我不能連累你們。”
王國正生怕煙嗆著“侄媳婦”,干脆把椅子搬到門邊,一連抽了好幾口,這才接著道:“村里后來又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是給我上合作醫療保險,離老家那么遠,在江城看病又報不掉,我本來不想上的,后來項目經理說還是上一下比較好,我就答應他們把合作醫療上了。”
韓昕點點頭:“對對對,應該上。”
從他自己的事,說到工程上的事,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韓昕能感受到他對現狀很滿意,甚至很有成就感和尊嚴,打心眼里為他高興。
姜悅則不失時機地說:“王叔,他爸他媽說了,讓你跟我們一起去家里吃大飯。”
王國正連連搖頭:“不去不去,用不著這么客氣,我去了工地就沒人了,再說工地什么都有。我跟對面工地看門的老陳都約好了,一起吃大飯,一起過年。”
“工地裝了那么多監控,能有什么事?”
“監控不管用,那些撿垃圾的老頭老太太該偷照偷,他們才不管你有沒有監控呢,就算被派出所逮著了,派出所也拿他們沒辦法,只能說幾句放他們走。”
韓昕知道之所以不愿意去,一是擔心韓總和小媽誤會他賴上自己,二來自由自在慣了,去大別墅受不了那拘束。
再就是他很敬業,真以工地為家。
正想著大年初一上午應該來給他拜個年,分局公敵居然打來了電話。
韓昕歉意地笑了笑,拿著手機走出活動房接聽。
“師娘,你是不放心我,還是不放心我師傅,怎么我一來江城,剛跟她見過一面,你就打電話來查崗?”
“開這種沒心沒肺的玩笑有意思嗎,我找你有正事!”
“什么事?”韓昕舉著手機,看著空蕩蕩的工地笑問道。
余文強正在東海虹橋機場外面,急切地說:“案子上的事,你是專業的,想請你幫著分析分析,你現在說話方不方便?”
“方便,說吧。”
“我們通過追查資金流向和快遞物流信息,發現張總那個吸毒的同事羅鵬的上家,是一個叫李云的南湖人。”
“然后呢?”
“我們第一時間發函請求東廣同行協查,結果發現這個李云居然是我們的同行!”
“同行?”
“一個派出所的治安民警。”
韓昕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篤定地說:“如果沒猜錯,應該是他的身份信息被盜用了。”
余文強低聲問:“隊伍這么大,很難說會不會有害群之馬,你怎么敢肯定他是無辜的?”
“師娘,不管是治安民警還是社區民警都是警察,就算這個李云知法犯法,涉嫌販毒,也不會傻到用自己的身份信息販毒。”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什么意思?”
余文強回頭看看四周,低聲道:“他所在的那個市,就是當年冰毒泛濫的重災區。當年打掉了好多保護傘,查處了好幾個害群之馬。”
要說毒品問題最嚴重的地區,十年前不是南云,而是東廣。
據老單位的老戰友們說,那會兒去東廣禁毒總隊請求協助的各地同行一撥接著一撥,以至于人家接待不過來,辦公場所忙碌得像個菜市場。
但經過十來年的嚴厲打擊,曾一度失控的禁毒形勢已經徹底扭轉過來了,韓昕不認為有人敢知法犯法販毒,更不認為會有人用這種事方式販毒,很認真很嚴肅地說:“我還是認為他的身份證丟失,個人信息泄露的可能性比較大。”
“可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為什么毒販不用別人的身份信息,偏偏要盜用他的?并且已查實的不只是物流信息,還有資金流向,連手機號都是他的。”
“可能毒販是在故意栽贓嫁禍,畢竟干我們這一行不可能不得罪人。至于物流信息、資金流向和手機號這‘三件套’都能對上,對我們而言很正常,斷卡行動不就是打擊這些的嘛。”
余文強也不想看到一個同行知法犯法,沉默了片刻,帶著幾分不好意思地說:“小韓,不怕你笑話,這是我第一次帶隊出來辦案,而且是辦這么大的案子。”
韓昕意識到他不是真想讓自己幫著分析分析,只是頭一次帶隊出來辦毒品,有那么點激動、有那么點緊張,不禁笑道:“就算遇上個害群之馬又怎么樣,就算你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人家那邊的領導也不會答應,肯定會清理門戶。”
“這倒是,我正在機場,該進去安檢,回頭再聊。”
“看來這個年你要在外面過了,放心,我會幫你照顧好師傅的。”
“滾!”
“徒弟照顧師傅有問題,師娘,你的思想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