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安的臉上,竭力保持儒雅平和,但數百年都未曾感受過的痛苦,幾乎要將他整個摧毀。
他試圖在深坑中坐起來,支撐著身體的手臂,如被風化的巖石,簌簌掉渣,皮膚、血肉、骨骼,正化作一縷縷暗紅色的灰塵。
他搖頭苦笑:“終究還是敗了。”
“三百年前的魔教教徒,為了抵御虛空之蛇,將所有教徒的力量集合在一起,召喚出一位一階真神境強者。”
“那名真神的本體,就是珈蘭,或者說,是珈蘭以噬字言靈,將所有魔教修士的力量吞噬后,才晉升為一階。”
“三百年后的今天,噬字言靈在你身上,但你卻對圣教沒有絲毫歸屬感,這令我倍感頭痛。”
西門慶安身體的狀況越來越差,四肢已經徹底化作暗紅色的灰塵,僅剩軀干支撐著頭顱,坐在那里,像一根人棍。
馮云撤去身后恢弘的城闕幻象,從天空中緩緩落下,站在西門慶安身前,聽著這位圣教教主的臨終遺言。
當他可以觸及世界最本質的秘密時,反而對墨臺博士、對西門慶安的厭惡感,消弭很多。
或者說,現在的他,與墨臺博士、西門慶安這般強者無異,會毫不猶豫地為了大局,犧牲掉任何事物。
西門慶安為了迅速提升實力,毫不留情地毀掉經營三百多年的圣教,將麾下的信徒、修士、血奴的氣血之力,全部抽干。
墨臺博士則修行太上忘情,將自己人性的那部分剝離出來,寄生在小安然身上,自己則心無旁騖地修煉、提升境界,以求大災降臨之際,有一戰之力。
而他馮云,毫不猶豫地殺掉進攻大羅的西域諸國聯軍,滅掉極北蠻族,以及,殺死圣教教皇。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們都舍棄了一些被稱之為‘人性’的東西。
馮云屈指一彈,將一些氣血之力注入西門慶安體內,讓他的生命力流逝的速度,能緩一些。
西門慶安慘笑一聲,說道:
“不必為我浪費氣血之力,接下來,一絲一毫的力量,都不能浪費。”
似乎感知到時間不多,他的語速急促了很多:
“你在猶上境中,吞噬了那邊世界的力量,而我,則會吞噬這個世界所有的氣血之力。”
“我與你一戰,是在爭奪與虛空之蛇最終一戰的挑戰權。若我贏,你的力量歸我。若你贏,我的力量歸你。”
“現在結果顯而易見,你贏了。”
他望向東方,肅穆道:
“虛空之蛇快到了,馮云,接受我的饋贈,然后,去戰斗吧!”
話音落地,西門慶安的身體,徹底崩解為一團血紅色的霧氣。
這血霧朝馮云胸口涌來,毫無阻滯地融入了他的體內。
當他運轉噬字言靈時,才意識到,這些霧氣都是最精純最微小的氣血精華,是整個圣教三百年來積攢的底蘊。
剎那間,無數思緒涌來,像是一聲聲幽靈的低聲囈語。
“世人視我圣教修士為吃人的妖魔,但我輩修士需要慷慨赴死之際,絕不退縮。”
“戰斗吧,戰斗吧,我等修為地位,只能捐出這點氣血之力,但愿有所幫助。”
“那些被我吃掉的人,我們冥府相會,任君懲處,我絕不皺眉。”
無數聲囈語,在馮云的腦海中回響,這是所有圣教修士的遺言,是他們心中最深的愧疚,也是連死亡也無法磨滅的執念。
他繼承了這些圣教修士的力量,自然也接納了他們的執念。
無數囈語聲中,驀得響起一道淳厚溫和的聲音:
“我們會與你一起,面對最后的敵人。”
馮云嘴唇抿緊,望著西門慶安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一件鮮紅色的教皇長袍。
他舉目四望,周圍皆已成深坑和廢墟,沒有任何生命存活的氣息。
整個西域,皆已成為死域。
但他們并未真正死去,馮云抬手按在胸口,心臟正澎湃跳動。
生之盡頭,便是死。
死之極盡,即是生。
你們都活在我心中。
馮云雙腿一曲,猛地向天空躍去,風雷骨翼在空中展開,整個人化作一道流光,朝東方飛去。
大羅,京城。
西線的戰報迅速傳回京城,武威王傳來的捷報,只有短短幾個字:
“西域諸國全滅。”
已換上九龍黃袍的曹溫禹,正在御花園散布,聽到太監念出這幾個字,興奮地一跺腳,習慣性地罵了聲臟話。
侍立身側的司禮太監蹙眉提醒道:“陛下,請注意言辭,應符合皇家禮儀。”
曹溫禹聞言,收斂興奮的神色,訕笑道:“第一次當皇帝,還沒經驗,一高興就忘了。”
緊接著他從旁邊宮女手中托著的果盤中,拈起一顆不合季節的葡萄,丟入口中,問道:
“你說,朕登基才兩天,極北蠻族滅了,西域諸國也滅了,普天之下,大羅外患盡除,這般功績,比老祖宗們強多了吧?”
跟你有半毛錢關系嗎?極北蠻族是馮先生滅的,西域諸國是武威王率軍打的,你干啥了?
后花園里和宮女們玩捉迷藏,將永和帝的后宮佳麗編入自己名下,天天歌舞升平,鬧到后半夜。
司禮大太監聽一陣牙痛,卻礙于主仆尊卑有別,只能硬著頭皮說:
“陛下功高蓋世,是大羅的福祉,正是因為您登臨大寶,九五至尊,王霸之氣席卷海內,外敵自然如土雞瓦狗,分崩離析。”
曹溫禹心中極為受用,滿意地點點頭:“我也是這么覺得。”
忽然間,大地猛地震動了一下。
正在御花園散步的一行人,皆在這一震之下,跌倒成一團。
司禮大太監反應最快,扯起嗓子喊道:“護駕,快來人護駕。”
先更后改 接下來的事情便簡單多了。
艾幽蔚再次召喚出冥府大門,將方格的魂魄強行拘出。
不過方格的尸體只剩下一顆皺巴巴的頭顱,魂魄暫時附在一名刑部官差身上。
經過一個時辰的密集審問,方格將煉制血魂丹的黑幕統統交代出來。
這十三年間,他煉制的血魂丹大約十七萬枚,全部都是最低品的血魂丹,只可將人轉化為圣教根眾,難以溝通圖騰圣樹,獲得英靈饋贈。
煉制這些血魂丹,消耗了三千余名嬰孩,一千多道離魂。
十七萬大羅百姓淪為圣教根眾,再加上根眾的后代亦是根眾,保守估計,根眾數量超過二十萬人。
文書官筆桿狂舞,寫滿了一張又一張紙。
迎賓閣里靜悄悄的,無人言語,只有書寫時的沙沙聲,和方格毫無感情的陳述聲。
這些數字太過沉重,每一個數字背后,都是令人難以承受的人間慘劇。
臨近魂魄強行召回的最后時限,方格才講述完畢。
他的魂魄徹底魂飛魄散,那名承載方格靈魂的刑部官差也如夢初醒。
待方格拘魂審訊完畢,馮云從格物令中掏出最后一具尸體:御殿烈將軍顧烈。
顧烈被雷殛打斷脖子,身首異處,馮云草草將其拼合在一起。
艾幽蔚再次召喚出冥府大門,連續四次開啟冥府大門,強行從閻羅王手中搶奪魂魄,對她消耗巨大,本就蒼白的臉色已經慘白。
她不滿地瞪了一眼馮云,大概是想說:
你還有多少尸體,全掏出來讓我死心。
“這是最后一個。”馮云寬慰道。
其他人看向馮云的目光,更加復雜。
僅僅一個夜晚,深入敵人后方,以身涉險,獲得如此關鍵的情報。
若是通過正常司法流程,要取得如此豐碩的成果,不知得到猴年馬月?
顧烈扶著自己的大光頭,從地上僵硬坐起,開始回答問題。
馮云斟酌片刻,問道:“你們從何時駐扎在太子的行宮附近?奉誰的命令?”
他盡量讓自己的問題簡潔明了,因為通過這幾波觀察,強行被召回的魂魄,多少帶點傻,問的問題稍一復雜,就答非所問,說得牛頭不對馬嘴。
“建安十年,奉曹浩初的命令。”
“此事陛下知道嗎?”曹溫禹急切道。
“不知。”
曹溫禹雙眼灼灼放光,心中興奮不已:終于有關于太子的實錘了!
先前那三波招魂問靈的證詞,其實對太子傷害并不大,甚至太子強行將責任推到圣教之上,就能脫身。
但現在單憑私自蓄養軍隊這一條,就足以給太子扣上一個‘狼子野心,意圖謀反’的罪名。
再加上此事連建安皇帝都不知情,隱瞞了九年之久,還可以加一條‘欺君之罪’。
穩了,曹溫禹確信,待朝廷議事之際,他在金鑾殿上,能將太子摁在地上捶,捶得他翻不了身。
顧烈繼續招供。
他和麾下二百名甲士,被安置在太子的行宮之中,所需用度皆由太子提供。
他們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奉命守護的是什么,但多次夜間巡邏之時,聽見嬰兒啼哭和女子的哀嚎。
顧烈交代之事,是對這一系列事件的輔證,從側面印證了太子深度參與了血魂丹煉制一事。
太子就是一具保護傘,將這一系列駭人聽聞的計劃,隱藏在巍巍皇城中。
誰會想到這些慘事,是發生在一朝儲君的行宮之下?
顧烈交代完畢,馮云默默攥緊拳頭,看向二皇子曹溫禹和刑部尚書閆鶴之,說道:“這些證詞足夠嗎?”
“足夠。前戶部尚書鄭康明也掌握在咱們手中,現在他們大勢已去,想必不會再嘴硬,稍加威逼利誘,也會開口作證。”閆鶴之沉聲道。
“但我們還欠缺物證,請殿下動用您麾下的禁軍,查封太子行宮,以及那幾座圣殿。”
“本殿早有準備。”曹溫禹拍著胸脯道。
“若是能找到殘存的嬰兒,以及被囚禁生子的女子,那就更穩了。我們動作必須要快,兵貴神速,不能給敵人銷毀證據的時間。”閆鶴之頷首道。
“放心,本殿在來時,就派人將景仁宮包圍。”
馮云思索片刻,說道:“那里有一個叫林默的雜役,請殿下放他一馬。”
“雜役?那無妨,依馮先生便是。”
二皇子拱手朗聲道:“請鈺柔先生送我等返回京城。”
王鈺柔甩了個響指,一道散發著瑩瑩紫光的圓形大陣出現在他們頭頂,脆生生道:“快集合了,東西都帶全,一波送你們回城。”
刑部官差們趕忙抓起他們的桌案紙筆,簇擁在二皇子和刑部尚書周圍。
待他們集合完畢,王鈺柔再次甩出一個響指。
大陣紫光更盛,強光將他們徹底籠罩,不時有劈啪作響的電弧閃過。
看到這場景,馮云莫名想到一部叫《終結者》的電影,里面的機器人殺手被傳送時,也是這般風雷大作的場面。
不過那電影里,傳送到另一個時空的機器人殺手都會變成裸的,若是鈺柔師姐的傳送陣,也是這般,那就精彩了。
馮云多少也了解一些傳送之術,因為這種可以隨意閃現到別地的能力,在這交通還靠雙腿的世界,太過誘人。
哪怕在前世科技發達的世界,這傳送之術也會令無數大佬財閥為之瘋狂。
馮云瞥了一眼陰陽公的尸體,突然想起什么,上前一腳將之踢向傳送陣:“麻煩呂大人將陰陽公的尸體交給碩親王。”
呂余律扛起尸身,點了點頭。
其他人看向呂余律的目光,又變得酸楚起來。
這廝現在和碩親王都攀上交情了?
他們很快聯想到前幾日,碩親王的獨女自縊而亡一事。碩親王堅持認為安平郡主是被人害死,不惜素縞扛棺上朝,要求陛下主持公道。
陛下將這案子甩給了刑部,刑部尚書又甩給呂余律。
呂余律這波必然升官。這是所有刑部官差這一刻的想法。
大陣的光芒達到頂峰至極,驟然黯淡,烏央烏央一群人,已經回到幾十里外的京城。
迎賓閣中,只剩下格物院眾人和幾具尸體。
馮云轉過身,呼出一口氣,笑道:“這次多謝幾位師兄師姐。”
羅小花大大咧咧蹦上來,抬手鉤住馮云脖子,大笑道:“大恩不言謝,都是一家人,謝什么謝。”
馮云正想解釋‘大恩不言謝’這句話不是這么用的,但委實被羅小花勒得喘不過氣。
“倒是你,一個字都不說,就去做如此兇險之事,若非僥幸,你、我、李謙都得交代在這里。”
羅小花舉起拳頭就往馮云腦門上鉆。
“馮師弟是擔心咱們介意他圣教修士的身份,畢竟東土修真界和圣教是血海深仇。”李謙翻了個白眼。
“我不介意,醫者仁心,一視同仁。”張景仲面癱著臉說道:“若是馮師弟有一天不幸西去,愿意將遺體交給我解剖一番,我會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