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上境中。
馮云掠到山崖邊,收回風雷骨翼,還未站穩,焦急等候的言飛凌就迎上來,上下打量他道:
“馮先生,那西圣教圣子,如何了?”
其實她已經瞥見馮云掛在腰間的一個儲物袋,自然是從西圣教圣子那繳獲,結果已經不言而喻。
但身為一名茶藝大家,言飛凌巧妙地拿捏著語氣、神態、肢體動作,確保給這位新靠山留下深刻的印象。
“圣子顧焱,在年輕一輩中很強,雙體系五品高手。”
馮云回想剛才的戰斗,點評道。
言飛凌雙手疊放在身前,如小丫鬟般乖巧稱贊道:“什么西圣教圣子,在馮先生面前,只有挨打的份。方才飛凌站在山崖邊,望見您與他打斗的場景,簡直是單方面吊打嘛,虧他一開始還大言不慚。”
馮云并未認真聽她表演茶藝,思緒被另一件事占據:
不是說猶上境只允許六、七品的低階修士進入么?為何連顧焱這雙料五階的強者,都可進入其中?
而且,他似乎就是沖我來的,方才與他戰斗時,他對我的出現似乎并不意外。
唯一的解釋是,這帶路的西圣教修士,用某種隱秘的方式,將我的信息傳遞給顧焱。
也就是說,并非是我利用這西圣教的二五仔找到了顧焱,而是他將我引誘到顧焱身邊。
只是我能從五里遠的地方,發動偷襲,出乎顧焱的意料,也打亂了他的計劃!
馮云蹙眉復盤方才的場景,努力從中整理出一些蛛絲馬跡,全然不顧言飛凌幾乎已經將柔軟窈窕的身子貼過來。
“我與顧焱素未謀面,我一照面就想弄死他,而他絲毫不覺得意外,那只有一個解釋,顧焱進入猶上境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我。”
“只有獵人,在面對獵物的反撲時,才不會有絲毫驚訝,因為他在打算殺死獵物的時候,也會想到被獵物反殺的可能。”
“但顧焱的修為超標,為何他能進入猶上境?這完全不合邏輯啊!”
馮云撫著下巴,眉宇間陰云密布。
“那只有一個解釋,猶上境只允許六品和七品修士進入,這本身就是一個假消息。這條消息最開始的來源,一定來自西圣教。”
“他們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想將東土修真界的年輕一代,在猶上境中殘殺殆盡,令東土修真界各大修煉體系后繼無人的情形,變得更加嚴峻。”
他冷笑一聲:“西圣教真是好算計。”
言飛凌聞言,笑聲如風鈴般清脆悅耳:“他們算計得再好又如何?俗話講,一力降十會,馮先生修為高絕,任憑他們興風作浪,在您面前,都翻不出個浪花來。”
說話間,她伸出纖細的柔荑,指尖從馮云側臉拂過,面頰幾乎貼在他胸口,澎湃有力的心跳聲,聽得她面頰緋紅。
她雙唇微張,吐氣如蘭,呼在馮云脖頸處,一股好聞的花香,躥進馮云鼻腔。
馮云這才注意到,言飛凌窈窕柔軟的身體,猶如一根牽牛花的藤蔓,幾乎要纏在他身上。
不知為何,他對這種主動往人身上貼的女子,沒有半分好感。
青樓花街的女子,雖然也會主動往男人身上貼,但那是圖他們身上的銀子,這叫公平交易。
可你堂堂七星宗年輕一代的翹楚,往我馮某人身上貼,算怎么回事?
馮云抬手,摁在矮他一頭的言飛凌的額頭上,將其推開,一本正經道:“姑娘請自重,我馮某人不是隨便的人!”
他舌頭下還壓著一句話:我隨便起來不是人。
言飛凌恍惚一瞬,她都已經設想好,馮云的心弦被她撩撥起來后,該如何循循善誘,反客為主,令他對自己俯首稱臣,耳提面命。
萬萬沒想到,馮云會將自己推開!
大羅京城一整條花街的鴇嬤嬤都在說,馮先生是個花叢老手么?
為何現在的馮先生,如此正直果決,不近美色?
我懂了!
言飛凌眸眼里重燃希望,這一定是馮先生的欲擒故縱!
呵,男人,就喜歡玩這套。
明明心里想吃得緊,卻偏要裝作無動于衷,表面圣如佛,心里淫如魔,大抵如此!
言飛凌望見馮云正向前走,眼珠滴溜溜一轉,心生一計。
她踉蹌兩步,從后攔腰抱住馮云,悲戚道:“馮先生,我好害怕,這猶上境太危險了,我師兄生死不知,我也險些被那西圣教的惡人殺掉,若非您出手相救,此刻飛凌恐怕已經命喪黃泉。”
“馮先生,我真的好怕,請您…請您保護我,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
馮云側過頭,笑道:“害怕?”
“嗯。”言飛凌如受驚的小貓般,面頰貼在馮云背上,點點頭。
“不用怕。”
馮云沉默片刻,拉開她從后抱來的手,輕撫著。
言飛凌眼神一喜,目測有戲!
下一瞬,她臉上的喜悅一閃而過,整個視野間天地顛倒。
砰得一聲。
馮云給她來了一個標準的背摔,將她摜在地上,當然,他用了巧勁,手下留情,否則此時地面上應該是一個人形大坑。
“看我的背摔,厲害吧?放心,有我在,你不必害怕!”
他學著羅小花那般,用拇指抹了下鼻子,將胸脯拍得咚咚響。
接著繼續朝前走去。
此刻,馮云這個花叢老手,化身為鋼鐵直男,絲毫沒有憐香惜玉這一說。
言飛凌躺平在地,四肢攤開成一個‘大’字,望著湛藍的天空,雙目恍惚。
馮云這一記背摔,似乎將她這么多年引以為傲的茶藝,全都摔得粉碎。
她抬起手,啪得在自己臉蛋上抽了一下,嘶,挺疼,看來不是做夢。
好委屈,在七星宗中,宗門里上至長老,下至小廝,只要是個雄性,都會對她照顧有加。
她只需一顰一笑一回眸,就能令無數男子為自己前赴后繼地獻殷勤。
我言飛凌,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馮云你給我等著!
忽然間,一只馬車大小的巨鳥俯沖而下,將一旁西圣教修士的尸體抓走,落在高出,用彎刀似的喙,將尸體的腦袋啄下。
言飛凌尖叫一聲,猛地爬起,眼角滲出淚花,高呼:“馮先生,等等我,別丟下我。”
經過方才的波折,言飛凌不敢再搔首弄姿,她怕馮云直接振翅高飛。
她穿著不甚合身的武者勁裝,跟在馮云身后,亦步亦趨,像個懂事的貼身丫鬟。
“馮先生,咱們為何要往山上走?”言飛凌有些體力不支。
“天快黑了。”馮云簡短道。
“天黑?”
言飛凌環視四周,她早已注意到,這猶上境內,似乎沒有晝夜變化,整個視野內,天空澄澈湛藍,白云輕卷,但卻沒有太陽,也沒有日暮西沉的跡象。
她實在想不通,天黑與爬山,有什么必然聯系。
其實馮云也不知到,他只是按照珈蘭的指示在行動。
珈蘭反復告誡,尋找一處高地,靜靜呆著,不要亂動,當黑夜降臨時,就來不及了。
至于黑夜會發生什么,珈蘭并未給出答案。
但從他緊張的語氣可以判斷,猶上境的黑夜恐怖至極。
而且他還注意到,此刻山林間,寂靜如死,那些噪聒的蟲豸和野獸,皆保持緘默。
忽然間。
轟隆一聲巨響。
馮云尋聲而望,遠處一座走勢輕緩,卻海拔極高的山峰,猶如火山爆發般,噴薄出一陣黑霧。
準確地說,這不是黑霧,就算是霧氣,也會有濃淡明暗的色彩變換。
這股黑霧,只是純粹的黑色。
就像一瓶墨水,傾瀉進猶上境中。
眨眼間,這片黑色染遍整個猶上境,視野中的一切都被黑色覆蓋,山川、森林、湖泊、沙丘…
目力幾乎被剝奪。
片刻后,馮云視覺緩過來些,發現整個景象,都被籠罩了一層朦朧的血紅色。
他仰頭而望,天空中,不知何時懸了一輪呈血紅色的圓月,散發出妖異的光輝,將被黑色侵染的大地,打上一層如血般的紅暈。
“這是…”
馮云望著眼前這一幕,難以置信。
血紅色的月亮出現時,那猶如原始森林般生機盎然的猶上境,陡然變得如同修羅鬼蜮般瘆人可怖。
山野森林枯萎扭曲,猶如猙獰的鬼手,其上懸掛著無數干枯的尸體。
靜謐流淌的河流,變成殷紅的血水,不時有殘肢斷臂順流而下。
那寶石般明亮的湖泊,哪里還有湖泊的樣子,分明是一座刑場,一邊堆滿無頭的尸體,另一邊是高高壘其的頭顱,而這些尸體的血,匯聚到一片洼地中,形成一座散發出血腥味的粘稠湖泊。
忽然間,殺聲四起。
無數尸體以扭曲詭異的姿勢,從泥土中爬起,握著已經銹蝕的武器,朝身邊復活的尸體砍去。
它們有的已經高度腐爛,骨頭之間僅靠一絲皮肉相連,卻依然嘶吼沖殺著。
另一邊,一道洶涌的潮水忽然涌來,將擋在前方的一切都淹沒掉。
馮云定睛細看,這哪里是潮水,分明是一大批由亡靈組成的死者軍團。
這些亡靈相互糾纏,融合,形成一團可怕至極的怪物,它們怨氣滔天,無數怨念和殺意堆積在一起,將眼前的一切,都吞入這無邊無盡的怨念中。
馮云和言飛凌望見這一幕,皆呆若化石。
甚至言飛凌緊緊攥住馮云的手臂,馮云都忘記掙開。
“馮先生,這…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變天了?”言飛凌驚恐地說道,她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不太真切。
“我也不知道。”馮云沉聲道。
以他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猶上境是三百年前那位一階真神的極境,這極境已經自成一方小世界。
但現在這一幕,三百年前那場殘酷的戰爭,似乎并未結束,依然在這方世界中進行著。
即使當年這些士兵、修士已經化作尸骸、亡靈,可它們依舊保留著殺戮的本能,當夜幕降臨之時,繼續進行那場席卷整個天下的戰爭。
馮云突然就理解了,為何猶上境又被稱作‘小冥府’。
這里是三百年前,參與那場曠世之戰的人的埋骨之地,只是他們不會輪回轉世,而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繼續進行永無止境的廝殺。
識海世界中,珈蘭望著呈現在蒼穹中的場景,悲戚道:“我原本也是這些亡靈中的一員,在這里廝殺了三百年,與我的敵人,我的戰友,糾纏,死斗,無止無休。”
馮云矗立在高處,望著滿目殘酷的景象,默然不語。
“嗯?”
他忽然注意到,那枚山河印,不知何時也出現在戰場。
這枚道祖天尊所持的神印,此刻金光璀璨,渾身泛著寶光,每砸一下,都有無數尸骸與亡靈,被砸得粉身碎骨。
但這些亡靈與尸骸并未死去,它們早已死亡,不可能被殺死第二次,在怨念和殺意的支撐下,七零八碎的骨頭自動拼湊在一起,組成一具新的尸骸,繼續投入廝殺之中。
“它們是三百年前的亡靈,我們與它們之間,應該沒有因果關系吧?”馮云識海傳音問道。
“你自己瞧吧!”珈蘭黯然道。
馮云瞇眼望去,將目力發揮到極致,果然有所發現。
兩名進入猶上境探寶的修士,被一群亡靈團團包圍,接著被撕成碎片。
已經死去的修士,尸體突然一陣扭動,也翻身而起,成為亡靈大軍中的一員,加入這場浩大的廝殺中。
“我大概明白,為何西圣教歷次派入猶上境的低階修士,存活率如此之低。”
馮云喃喃道。
這慘烈的戰場,不止有普通的尸骸和亡靈,還有三品甚至二品的修士亡魂在纏斗。
六七品的低階修士,被卷入這絞肉機般的戰場中,根本就是個死字。
“馮先生,那邊…那邊似乎是,佛門佛祖?”言飛凌揪著馮云的衣角說道。
馮云循著她所示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身形足有三丈高的身形,正與亡魂狂野搏斗著。
他光頭無須,頭頂燙著兩排戒疤,渾身肌肉虬扎,脖子上套著一條菩提子掛珠,腦后有一圈金色的光輪,光輪外圍,燃燒著一圈耀眼的火環。
這疑似佛祖的和尚,以威武至極的姿態,將手中的尸骸撕扯成兩半,又挫得粉碎。
他似乎察覺到馮云與言飛凌的目光,突然停下身形,扭頭看來。
馮云和言飛凌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這光頭和尚,半張臉安寧祥和,佛氣圣潔。
另半張臉,皮肉撕裂,露出森然的白骨骷髏,黝黑的眼眶,一片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