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云瞇眼望去,街道北邊的地平線上,煙塵彌漫,透過滾滾灰塵,能看到金屬的高光反射出銳利光芒。
坊市的百姓們也察覺到異樣。
大地在顫動,腳邊的石子上下跳躍,兩邊的建筑上,瓦礫被震得墜落碎裂,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縫隙中,一股股灰塵往上竄。
“是鐵甲重騎兵。”探查能力最強的王鈺柔說道。
一隊超過百人的騎兵方陣,正氣勢彪炳地沖殺來,馬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傳來的震動聲,像密集的鼓點。
馮云驚異地發現,這些騎兵的戰馬,比尋常馬匹要高出一個身位,胸膛更是寬出一尺。身上披著亮銀色的馬鎧,就連馬面也覆蓋著青銅色的面罩,將這些原本溫順的家畜,襯得像一頭猛獸。
而馬背上的騎兵,更是武裝到牙齒。
每一位騎兵都身披重甲,面孔被頭盔遮住。黑色的鎧甲威嚴而厚重,胸膛鑄出饕餮獸首的紋飾。手腕的臂甲帶有一圈半指長的尖刺,尖刺猶如巨龍的脊柱,一直延伸到肩膀處。
他們握著一桿丈許長的重槍,槍頭斜指向上,就像戰艦昂起的艦首。
腰間還有佩刀和連弩,甚至還綁著灌滿火藥的炸彈。
騎兵們十騎一列,每一位騎兵之間以鐵索相連,鐵索的每一環都帶著一扎長的倒鉤,像一柄柄細密的刮刀,所到之處,血肉皆會刮為白骨。
前方的百姓紛紛靠向街道兩旁,身子緊緊貼在墻壁上,生怕被波及。
但更多的百姓無暇躲避,如潮水般,向馮云他們這邊涌來。
不少百姓被重騎兵追上,被碗口粗的馬蹄碾壓而過,化作一灘肉泥。
一時間,哭嚎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
跪在一旁的丁嗣源興奮道:“得救了,是我丁家的轟烈騎,爹爹來救我了!”
“在鬧市街頭驅使重騎兵?有沒有搞錯?”羅小花愕然。
馮云皺起眉頭,重騎兵極難培養,先不說造價的昂貴程度,先是能找到能撐起這鎧甲的人,就難如登天。
這種重騎兵難道不應該用在戰場上,碾壓敵軍么?
為何敢堂而皇之地在京城驅使,還波及百姓?
大羅朝廷,真得已經爛到骨子里了嗎?
馮云站在街道中央,迎著越來越近的重騎兵,面不改色。
格物院的幾位師兄師姐們也起身,一字排開,與馮云并肩站在一起。
他們單薄的身形與氣焰煊赫的重騎兵毫無可比性,但潮水般的百姓逃到他們身后,不由得停下腳步。
在百姓們的認知中,格物院的神仙們一定會救他們,正如墨臺博士是大羅的守護神,她名下的先生們,也會保護大羅的百姓。
可他們也知道,現在令他們陷入生死危機的,恰恰是用加在他們頭上的苛捐雜稅養起來的大羅重騎兵。
何等諷刺?
轟烈騎沒有停的意思,格物院的先生們也絲毫沒有退意。
就像一道黑色的狂潮海嘯,即將沖擊一道以單薄的人墻組成的堤壩。
羅小花雙拳相對,躍躍欲試道:“鈺柔師妹。”
王鈺柔領會她的用意,掏出符筆,隨手一畫,一道矩形的陣圖浮現而出,橫貫整條街道。
這面陣圖沒什么功能,無法傳送,也不能進攻,唯一的特點就是硬,像一堵虛幻的墻壁。
羅小花雙手扶在陣圖上,低喝一聲,推著陣圖朝轟烈騎迎去。
她要以一己之力硬撼這百人隊的鐵騎方陣。
“此女不自量力到極致,就算她是四品武者,也不該如此莽撞。”
跪在一旁的李瀚光搖頭道。
“這些重騎兵的甲胄,似乎都達到了法器的門檻,世俗王朝竟然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師兄,你說師祖他老人家面對這支百人騎兵,會如何?”言飛凌猜測道。
“師祖若能一氣剿滅半數,則師祖勝。起手若無法剿滅半數人馬,陷入消耗戰,則師祖危。”李瀚光中肯道。
“師祖是四品元嬰境的修為,但他畢竟年紀大了,真要拼命,難免因惜命而力不從心。”
“不像這女子,活脫脫一個莽夫。”
李瀚光輕蔑一笑。
在修真世界的鄙視鏈中,武者因為入學門檻低,修煉者基數大,招式全靠強悍的肉身硬莽,而被各路花里胡哨的修煉體系而瞧不起。
而隱世宗門的修者不喜武者,還有一個原因:
三百年前那場曠世大戰中,很多武者倒戈,成為圣教的血奴。武者的氣血旺盛,對圣教修士而言,是行走的氣血充電寶。一個圣教修士加兩個充電寶,能拖死三個同境界的其他體系修士,造成慘重的傷亡。
轟隆,一聲驚天巨響打斷了李瀚光的思緒。
街道中央,塵土轟然而起,遮蔽所有人的視線。
待塵埃落定,只見羅小花頂著陣法構筑的墻壁,將黑色的重甲騎兵生生阻斷。
最前列的騎兵狂踢馬腹,戰馬鼻翼怒張,口鼻中噴出一串白氣,發出暴怒的嘶鳴。
騎兵方陣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后列跟上,合力沖鋒。”
后面的騎兵一層一層跟上,抵在前一列的馬后。
每一位騎兵都在瘋狂催動胯下戰馬,腳后跟的馬刺扎入沒有鎧甲保護的馬腹,試圖以疼痛激起坐騎的潛力。
戰馬長嘶,碩大蹄子刨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濺出耀眼的火星,甚至將石板踩得粉碎。
羅小花頂著陣法墻壁,渾身肌肉凸賁,皮膚下浮現出小蛇般的青筋。
咔嚓一聲。
盾墻向后退了半尺。
并非是羅小花氣力不支,
而是地面無法支撐她的身體,雙腿已經斜斜地陷入地面,犁出一道深深的壕溝。
待身形徹底穩住后,羅小花雙手支撐盾墻,沒有再退半步。
任憑盾墻外的騎兵如何沖擊,也無法撼動她的身軀。
羅小花vs百騎轟烈騎!
打了個平手。
李瀚光和言飛凌跪在一旁,嘴巴半張,神情呆滯。
眼前這一幕已經打破了他們的認知。
李瀚光抬起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喃喃道:“這娘們不是人類吧?這是人干的事?”
趙慕白連忙攔住他,痛心道:“師尊,不至于,咱不至于。”
百姓們開始還為羅小花憂慮,看到她如此強悍英武,也紛紛開始叫好。
轟烈騎的騎兵看到眼前這一幕,隱在頭盔下的臉,滿是駭然之色。
他們這支騎兵,是大羅帝國造價最昂貴的部隊。
這身沉重的甲胄是用一種能抵消沖擊力的特殊材料冶煉而成,一套的造價與等重黃金相當。就算甲胄內的戰士死了,也必須將甲胄收回,以供下一位騎兵使用。
身下的戰馬也不是凡品,與格物院一位先生培育的猊馬同源同宗,只是血統比猊馬差了些。
最難的是訓練能自如駕馭甲胄和戰馬的騎兵,能被選入轟烈騎的戰士,莫不是以一敵十的好手,是士卒能獲得的最高榮譽。
轟烈騎數量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兩千,但這兩千鐵騎,足以碾壓任何常規戰場。
現在整整一百騎在這里,卻被一個女子以蠻力撼動。
這已經完全超越騎兵們的認知。
羅小花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滿臉閑庭信步的輕松。
“接下來我要開始我的表演了。”
她的手上戴著馮云送她的拳套,狠狠一拳砸在陣法盾墻上。
轟得一聲,最前列的騎兵紛紛覺得一股泥石流般的蠻力涌來。
但他們的甲胄可以吸收一定程度的外力,因此不覺得有何不適。
轟,轟,轟…
羅小花鼓動渾身氣機,一拳接一拳,砸在盾墻上,每一拳都疊加了上一拳的力量。
開始的拳音宛如戰鼓擂動,接下來如巨石從山崖滾落,轟然砸入水中,濺起萬丈驚濤。
當她連續轟出十拳后,拳勢已如從天而降的隕石,鐵制的拳套與空氣劇烈摩擦,爆發出流星般耀眼的光芒。
陣圖盾墻后的騎兵如遭雷殛,陣型已然崩解,巨大的沖擊力已經超過了甲胄的緩沖能力,鎧甲內的騎士們氣血翻涌,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像有一柄鈍刀在狠狠挫著。
此刻甲胄反而變成了一具籠子,將他們困在其中。
不少支撐不住的騎兵在奮力嘶吼,但他們的吼聲透過面頰的縫隙傳出,變得甕聲甕氣,毫無作用。
羅小花的拳頭砸在盾墻上,每一拳都將盾墻砸得向前推進幾步。
盾墻抵著騎兵們滑行,像是在鏟一坨垃圾。
“散開!”
騎兵中領頭之人下令道。
“將軍,我們之間都以鎖鏈相連,散不掉。”
“斬斷鐵鏈。”
騎兵們頂著巨大的沖擊力,從腰間拔刀,乒乒乓乓斬在戰馬之間連結的鐵鏈上。
原本是為了強化轟烈騎的沖擊力,才將他們彼此以鐵鏈連結,現在卻成了阻礙。
羅小花察覺到他們的企圖,拳勢節奏更猛,根本不給他們抽刀斬鎖的機會。
一邊重拳出擊,一邊爆發出狂笑。
整個坊市南片都充斥著震耳欲聾的轟隆聲。
外圍不知所以的吃瓜群眾都麻木了,今天見到的奇聞奇景著實太多,就算愛吃瓜,也不能這么吃。
李謙看到這一幕,縮了縮脖子:“完了,羅小花更猛了,以后我的日子只會越來越慘。”
馮云瞥了他一眼:“你之前說那招劍氣滾龍壁,是留給羅師姐的絕招,但你可知道羅師姐是否給你留了后手?”
“已經到她的極限了。”張景仲雙瞳呈現耀眼的金色,目光掃過羅小花。
“羅小花連出三十多拳,每一拳都疊加了上一拳的力量,這對她身體負荷太大,再繼續下去,她的肉身會崩壞。”
嘶…我狠起來,連自己都打壞。
不愧是鋼鐵直女,恐怖如斯。
馮云暗忖道。
“最后一拳。”羅小花哈哈狂笑。
她整個身體向后一仰,伸出手臂,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拳頭就是那弦上之箭。
拳頭發出尖銳的音爆聲,與空氣劇烈摩擦,猶如一顆流星,轟擊在盾墻上。
拳勢帶起的狂風,將道路兩邊的屋頂掀飛,騰空而起的磚瓦又被絞得粉碎。
拳與盾墻撞擊的那一點為中心,爆發出一圈透明的氣浪,氣浪熾熱滾燙,所有人齊齊抱頭蹲下,避免被波及。
而跪在墻角的幾人反倒不用躲避,可以完整目睹這一拳的盛景。
盾墻無法承受這一拳的威能,轟然粉碎,幻化為虛影消失了。
重甲騎兵們身上的甲胄,硬扛余威,連人帶馬,被轟飛近百丈。
來時氣勢有多彪炳煊赫,現在就有多狼狽可憐。
不少人的鎧甲碎裂,露出七竅流血的臉,臉上呆滯的表情仿若大夢未醒。
有的直接昏厥過去,從馬背上栽下,被馬鞍上的鐵鏈掛著,不知被受驚的戰馬帶去何處。
不過鐵甲與地面摩擦生出的火花甚是耀眼。
這一拳的威力之下,還能硬挺著的人,寥寥無幾。
李瀚光目睹這一幕,突然失聲笑道:
“我算個屁的天才,修道三十載,才筑基成功,如果我都算天才,那這些人算什么?神仙?圣人?大能轉世?”
“師祖誤我啊,將我關在宗門中修煉,與那坐井觀天的蛤蟆何異?”
“原來小丑竟是我自己!”
說到這里,李瀚光竟嗚嗚啜泣起來,像受了莫大委屈般。
言飛凌將他攬在懷中,柔聲細語安撫著。
今日之事對李瀚光的沖擊太大,直接令他的道心處在崩壞的邊緣。
此時羅小花已然力竭,但整個人的狀態極佳,精氣神反而處在最巔峰的狀態。
于她而言,能酣暢淋漓地打一頓拳,就是人生最暢快之事。
馮云眼睛一瞇,看到有一騎兵拔出佩刀,策馬前驅,對著羅小花的脖子斬去。
羅小花察覺身后惡風襲來,只來得及轉身一瞥,無力躲避。
李謙身為武者,反應最快,他二指并攏,激射出一道劍氣。
但劍氣在這鎧甲上只留下一道痕跡,再無事發生。
“師姐小心!”
話音剛落,就聽到砰得一聲巨響。
騎在馬背上揮刀之人,不知被何物擊中,胸前鎧甲的饕餮紋飾碎裂,甲胄向內撕開一個大洞,鋒利的斷茬處深深地嵌入傷口中。
不僅如此,他整個人加上百斤重的鎧甲,都被擊得倒飛出去,哐當一聲墜落在地。
眾人循聲望去,看到馮云單手擎著雷殛,仍保持著設射擊的姿勢。
雷殛的槍口冒出縷縷煙霧。
被雷殛一槍破防的騎兵拄著刀站起來,猛地咳出一口鮮血,暗紅的血跡從面甲的縫隙中滲出。
馮云又開了一槍,將他的頭盔打掉,說道:“你就是這支重騎兵的將領?我們來談談吧。”
那人挺直身軀,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將佩刀橫舉在身前,冷聲道:“有何好談?你們竟敢襲擊大羅的軍隊,死罪難逃。”
馮云冷笑一聲,徑直上前,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他的眉心,手指扣在扳機上,冷漠道:
“現在可以談了嗎?”
跪在街邊的丁嗣源臉色煞白,帶著哭腔喊道:“求你別殺我爹。”
貴為五品武將,麾下擁有半數轟烈鐵騎的驍勇悍將,丁克,被兒子的這一聲哀求擊潰心理防線。
他嘴唇囁嚅,將刀放下,手指不住顫抖。
“你想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