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紹已經有許多年不理仙界事了,因他從不出現,有人以為他死了,有人以為他失蹤了。
哪怕是一條龍,睡了五十年,又有誰還記得他當年的風光呢?
人都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久而久之,仙界似乎也將他遺忘了,無極門更是在仙盟席位中銷聲匿跡。
只有偶爾說到初霽城之戰的時候,人們會提一提這個門派當年的功勛。但,也僅止于此了。
不過柯紹從不在意這些虛名,他大多數時候在人間逍遙,偶爾在明夷峰閉關,總之,仙界幾乎沒人再見過他。
只有當年少數幾個親友知道,他在人間開了一間酒肆,自釀美酒,一半自飲,一半售出。因他手藝極佳,價格又便宜,往往供不應求。
但柯紹是個懶散的性子,哪里耐煩擴大銷量呢?仍是賣那么個數目,先到先得,決不補貨。
他那酒肆亦沒有固定的營業時間,想開就開,想關就關,十分隨性。老客想進來喝一盅,也全憑緣分,連“預訂”一說都沒有。
于是風以烈求他去解決幽篁之事,自然是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說來說去,只能怪你和顧夕玦兩個不爭氣。你們被人打了,就找我打回去。我是你們爹不成?”柯紹漫不經心地說。
他眼皮也不抬,手里拿著仙丹,正投喂那只盤踞在柜臺上的大橘貓。
“別帶我,”顧夕玦硬邦邦道,“我可沒求你。”
風以烈素來與柯紹親厚,湊到他面前,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師伯,我知道你不問世事,難道你就不能破例一次,幫幫阿烈?”
他從小是柯紹看著長大的,因重明從不出書房,只在教他功課的時候出現,是以風以烈對師父敬畏有加,卻少了幾分親近。
只有在大師伯面前,風以烈才能耍小孩子脾氣,胡攪蠻纏。“你若不答應,阿烈今日就不讓你睡覺!”
“不行,”柯紹被他纏得有些煩了,“一次破例,次次破例,沒完沒了。我哪有那么多功夫去處理你的糟心事?”
東方白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柯紹,他怎能把人命關天的事形容得跟過家家一樣?
他遂挺身而出,對著柯紹長揖到底,義正言辭道:“太師伯此言差矣,吾輩修士,朝服仙露,暮點還丹,青春盡許孤燈,白首方窺大道。如此汲汲以求,修仙了道,所為何事?
“自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激揚天地之正氣,解釋生民之倒懸,斯可謂至誠如神矣。否則縱使有通天之能,逡巡斗室,又與凡愚何異?”
他正氣凜然,目光澄凈,柯紹不覺恍惚了一瞬,仿佛是透過他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
然而只有一瞬,下一瞬,他便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年輕人總愛說大話,卻不知說得容易,做得難。你要為天下蒼生計,好得很,你自去便是。我不過一介俗人,就愛這斗室,縱使外面洪水滔天,又與我何干?”
東方白雖然性情溫和,畢竟年少氣盛,被柯紹說得動了氣,不覺拔高了聲線:“原來柯垂拱也不過如此!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五十年前,這世上就已經沒有柯垂拱了,”柯紹沉下臉,“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有一心懶道人。”他說罷,拂袖往書房走去,竟是要閉門謝客。
風以烈按住東方白的肩膀,小聲道:“你少說兩句吧。”
他急急地追了上去,抵住書房的門,不讓柯紹關上,“大師伯,我弟子還昏迷著呢,都送到您門上來了,您好歹賞臉看看。”
柯紹冷哼一聲:“你已經對她用了治愈術,不多時她就會醒轉,還要我多此一舉做什么!”
“卻不是指這個,而是這小丫頭身上的謎題,”風以烈眨了眨眼睛,“她有秋水瞳的血統。”
這句話果然成功地讓柯紹頓住腳步。
風以烈深知,他這大師伯不能當面懟,跟那大橘貓似的,只能順著毛捋,否則它就能咬你一口。
他好說歹說,給足了臺階下,總算把柯紹哄了回來。
柯紹細細替葉采把完脈,又聽風以烈說了她此前的故事,思索了一會兒,道:“這小丫頭身上的封印并非陣法,而是一種壓制性的丹藥,現已經完全解開了,藥性幾乎沒有殘留,我也判斷不出是什么。”
他頓了頓又說:“那施藥者對她并無惡意,可能只是為了保護她,避免讓她暴露血脈。按我所想,此人可能是在丹藥中融入了自己的一絲魂魄,當魂魄感受到這孩子沖破封印的決心時,便會解封此印,不再限制她的能力,從而助她脫離險境。”
話音未落,塌上的葉采動了動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好大的火球,好熱…我這是死了嗎?”
她忽然睜開眼睛,正望見給自己探脈的柯紹,“你、你是白無常嗎?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勾走,我才十來歲,還沒活夠,嗚嗚嗚…”
柯紹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雖然他一身白衣,頭發也是花白的,但也沒那么像死鬼吧。
葉采端詳了他片刻,又傻乎乎地笑了:“這白無常長的還挺好看的,說不定陰曹地府也沒那么可怕。”
“采兒,不得無禮!”風以烈忍不住喝道。
葉采聞聲望去,只見師尊和大師兄都好端端地站在那邊,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并沒有死。
風以烈又上前給她做了介紹,葉采羞紅了臉,朝柯紹告罪道:“見過太師伯,晚輩方才放肆了,求您多多包涵則個。”
柯紹卻托著下巴,頗感興趣地打量她。方才這小丫頭一直閉著眼睛,看不出端倪,可現下柳眉飛揚,眼波流轉,倒讓他瞧出了一個故人的影子。
其實乍一看并沒有多像。
父親和女兒,因為性別不同,本身會造成諸多差異,只有將兩人放在一起對照,才能捕捉到那絲相似性。
但是聯想到她的秋水瞳,以及神秘丹藥帶來的封印,則愈發讓柯紹坐實了這個猜想。
可這樣曲折的身世,或許還是不知道為妙。與其背負著與生俱來的重擔,還不如輕松快活地過完這一輩子。想來那施術者也是抱以同樣的想法,才會以丹藥壓制她的吧…
片刻之間,柯紹便已將利害分析得清清楚楚。但接下來,還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五十年已經過去,葉采父母當年的故舊,雖然大半都已凋零,但仍有不少健在者。自己既能認出她來,其他人哪有視若無睹的道理?
想畢,柯紹迅速成訣,水狀的真氣在他指尖纏繞,化作一股激流,直撲葉采的雙目。葉采只感覺眼前一熱,又聽得柯紹道:“你再使一次秋水瞳。”
葉采便依言施法,可這一次,東方白卻覺得她的雙眼并無變化,仍是一對烏黑的水剪瞳。
柯紹道:“這瞳術畢竟是魔族血統,雖然厲害,卻容易被仙門忌諱排斥。我在你雙眼之上施加了一道幻術,尋常人便不會發現你的異狀,只是,若是遇上仙君以上的修士,他們擁有一部分預感能力,察覺到能量擾動后,少不得窺破真相。”
葉采極為聰明,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立刻說道:“晚輩以后使用瞳術,當注意場合,決不在高手面前賣弄。”
柯紹見她一點即透,不禁頷首道:“甚好。”
風以烈見柯紹似乎頗為喜歡葉采,想到大男人通常招架不住小女孩的央求,便慫恿葉采去軟磨硬泡。
“別為難小丫頭了,沒用的,”顧夕玦抱胸而立,不以為然:“你大師伯是什么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牽著不走,打著倒退,這么多年誰能奈何他了?”
風以烈不甘心道:“難道就這么算了嗎?”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東方白便試探著提議:“太師父那么厲害,能不能請他出山呢?”
風以烈搖搖頭,“可師父已經閉關了。”
自初霽城之戰回來后,不知道為什么,重明再也沒有踏出過書齋一步,到現在已經六十年了。
風以烈自己要見師父,從來都是去書齋里面,他小時候甚至很認真地思考過師父是怎么吃喝拉撒的。
但他畢竟景仰重明,不容許別人誤會,便對東方白解釋道:“人人都道那殷清珀有通天之能,我師父為了將其擊斃,不得不召喚出九五真龍斬,耗盡了心血。如今他想要下山,只怕是有心無力。”
風以烈隨即又想到求助其他長輩的可能性。他從小就呆在明夷峰上,并不認識幾個外人,除了師父的兩個朋友。
諸葛一方前輩云游四方,行蹤不定,只怕是很難找到。
而重玄子前輩,這位更奇葩,他久居初霽城,在城內神功蓋世,天下無雙,離初霽城越遠,修為就會變得越低。
此地與初霽城相去千里,只怕重玄子的功力,會降到還不如自己…
如今除了磨自己的大師伯一道,竟是別無他法了!
風以烈沮喪不已,顧夕玦瞥了他一眼,輕輕笑道:“柯紹今日不會去,卻不代表他明日不會去。”
風以烈一臉茫然,東方白亦是莫名其妙。
顧夕玦提醒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嗎?”
“五月二十五,怎么了…”他說到這里,“啊”地一拍腦門,“明日是五月二十六,好得很,好得很,我們只需等到子時即可。”
風以烈細細咂摸著,竟露出了得逞的笑容。